“我是不是好不了了?”他眨着眼睛,因为消瘦,眼窝凹下去,衬的双眼愈发大,但光却越来越少。
苏彦低眉笑了笑,“你阿母小时候也生病,比长生严重多了,但是都好啦。你看她现在,又聪明又美丽。长生也会没事的。”
长生安静地听着,又重新笑起来,干裂起皮的唇瓣有扬起的弧度,声音依旧轻轻的,“阿翁,抱。”
苏彦点了点头,上榻,将他枕入臂弯,拍着他背脊重新哄他睡去。
小小的一团缩在在他怀中。
苏彦看他,又看殿外。
天光慢慢亮起。
*
天亮了,但杜陵邑上的业火依旧燃烧着。
熊熊大火,浓烟滚滚,这处各府邸奉皇命,一夜来皆在各府中或高台上、或长亭里、或阁楼中,凡至高处,彻夜观火。
有人捂心昏厥,有人伏地跪求家主,有人一夜疯癫,而更多的是惶惶不安。
已经说了,今日十倍之,要点四百人赴黄泉。
九支,除却舞阳和赵徊,剩余七支里,这个时候所有的家主都枯坐在案,看卷宗人名,看手中豪笔。
尤似一卷生死簿,一支判官笔,断人生死。
辰时四刻,旭日东升,江见月已经坐在化火场的高台上。
“长生尚安,偶有呕吐,执笔书君时他安睡已逾两个时辰。”江见月松开鸽子,看过苏彦的书信,用指腹描摹“长生”二字。
目光如水,笑意柔婉。
她抬眸望去,九位家主立在旷地上,其中七位捧着名单卷宗,身后拍排着已入枯骨般的人。
江见月捏着纸张,走下高台。随手指了个家主,夷安便将他手中卷宗接来。
“您是肃清王赵华?”江见月一目十行阅过卷宗,又看一眼对面老者,这位与赵林同辈,是他的堂弟。
花甲之年的老人垂首应是。
江见月笑了笑,走过他,将一侧三人的卷宗连番看过,蹙眉道,“朕说每支每爵位下随意择人,你们这是随意吗?怎么一个家主名字都没有,有爵的也没有,可见贯是欺负无权无势的人。”
这话落下,站于前头的宗亲家主们瞬间面色虚白,而后台卷宗上的人部分眼中闪光生出希冀。
江见月踱来舞阳身侧,掏出帕子给她拂去鬓边一点灰烬,温声道,“夫人不必恐惧,朕以孝治天下,可不敢做出让母后伤心的事。”
舞阳低头不语。
江见月绕过她,转来后头,见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瞳孔涣散虚汗淋漓。见她走近,只浑身战栗着将一个小女孩掩到自己身后,欲退不敢退,最后整个身子退仰着,退无可退仰头跌去。江见月手疾眼快,一把拉过小女孩,不曾让男人压到她。
四下等死的人,忽有几分意识,这女帝尚有怜悯之心,并非狠辣之人。自然惊慌中的男人难以回神,只跌而起身,踉跄爬去欲要抢回孩子,却被禁军当作要行刺拔刀拦下,寒光闪过,已将他一脚踢开,一手切下。
顿时,温热黏稠的鲜血溅向周遭诸人,妇孺惊慌之声炸起,压过男子的伤痛声,却被兵戈出鞘声压制,转瞬归于平静。
但见女帝蹲在地上,抚着小女孩的头,将手中纸条摊开与她看,柔声道,“识字吗?你帮我念一念!”
小女孩七八岁大,已经开蒙,自然也是恐惧不安,然看面前人温和面容,只得断断续续开口,“长、长生尚安……偶有、有呕吐,执笔、书君时……他安睡、睡已逾两个时辰。”
“不错!”江见月揉了揉她脑袋,“是先生教你读书认字的吗?”
“是阿翁、阿翁教的。”
“我家有小弟弟,也会读书认字了,等他病好了,让他来找你玩。”江见月站起身,牵着孩子走到男人身边,“抱歉,砍了你的手,还你们两条命吧。”
男人以为在疼痛中出现了幻觉,却见女儿依来身侧,天子的医官上来救治,一时间牟足力气称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周遭人一下跪下来,跟着山呼万岁。
“你倒是跪的快!”江见月一眼扫过一个最先跪下的男人,扬了扬下巴,“就他,先扔去化火场!”
“等等!”她望向自己的袍摆,“扯了朕袍子,三千卫省点力气,直接淋油上架。”
随着连绵不断的撕心裂肺声,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冲出火堆,又被长矛拍入火堆,几经来去,再不出来,而场上亦有十余人直挺挺吓晕倒地。
其余尚且清醒的,亦不敢再跪求,再发出声音。
周遭只有女帝一人的声音还在想起,她原转去一旁,又搭讪了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捏着他脸庞道,“你知道哪个是坏人吗?”
许是见她片刻前对女孩的宽容,这会抱孩子的妇人松开手,由着女帝抱过孩子,温柔哄问,“不知道,那你问问你的阿翁阿母?你阿翁阿母呢?”
“阿母……阿翁……”小男孩奶声奶气道。
江见月笑盈盈看夫妇二人。
这两,妇人拼命磕头,男人双目放空,一个劲摇首,也不知是真的不晓得,还是不肯说。
江见月轻叹了一声,示意男人将孩子接去。她伸出一只手抚摸孩子面庞,慢慢望向下去,到耳边,到下颌,到脖颈,只喃喃道,“可怜见的,把眼睛闭上,不看大火,不害怕!”
孩子眨了两下睫毛,闭上双眼。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周遭人原是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却未见孩子何处受伤,唯见他沉沉垂下脑袋。
女帝轻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转身离开。
“这卷宗名字名额皆不算。”女帝坐在高台上,将七本卷宗呼啦扔下,“朕还是那句话,查举属实者生,隐瞒沉默者亡。朕给你们机会。”
而台下右侧里,夷安已早早随意点名,带来了今日原侥幸活命者,看完了一出活人被焚的剧目。
如此,前郢宗亲身后的四百人,夷安带来的一千人,随着第一个跪爬出来的举报者,后面陆陆续续出来数十人,查举出四十余人。后这四十余人中有人吐话,又交待出有名有姓者百余人后,后有三十人递上血书,直指溧阳侯赵徜曾经劝说他们,重复前郢。
是故御史中丞带领三千卫按照查举出来的一百五十人,依次排查。自然一日间,不能调查清楚。
然对江见来说足矣。
她要的是威慑,再者已经有赵徜这条大鱼。
是故,当日傍晚,名单下来,除了被证实的百余人,剩下近三百人释放,由夷安随意择选补入,而江见月素指点过,又加了十位有爵位的宗亲,一位木字倍王爷。四百人整,被缚跪余地,三千卫手起刀落。
秋风烈,血染夕阳更红。
一场火烧,一场血染。
女帝喜怒无常,恩威难测,却是言出必践,不多不少夺人性命。
至此,整个杜陵邑近四万人,彻底陷入恐慌。
除去赵徜,剩余六位家主府邸前,皆跪满了百姓,要求向天子坦承。甚至安江王半夜的时候直接被人冲入府邸,砍了脑袋,送给女帝。
女帝瞧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踢还给他们,“勇士啊,容朕想想吧。”
谁知道安江王是黑是白,谁又知道这些人今日敢砍旧主头颅,明日会不会挥刀砍头向新主。
这会借他们的手除去自然很好,但她归根结底是要解药。
所以,她只能想一想,继续吊他们在生死间徘徊、猜疑。
而溧阳侯赵徜被用刑,拷问所用何种毒药。
永宁侯赵徊临台眺望,尸山遍野再不能平静的杜陵邑,再不得安全的族人,想起明日便是四千人了……月上中天,似决定了什么,只沉沉合了眼,任凭夜风割过面庞。
趁着这一夜混乱,舞阳入了广阳台,给长姊上香。
当日原是要将茂陵长公主遗骸迁回洛州,突发意外后,便搁置了。如此暂且重新安于此间。
以往每每遇事有难,舞阳寻得最多的便是长姊,长姊去后,她便在她灵前上柱香,说说话。
如今更是如此。
不想踏入广阳台正殿,发现赵循亦在。
“三哥节哀。”舞阳接过香拜了拜。
这声节哀说的是小翁主阿音,赵循是他生父。
“小小女子,若能帮助贵人完成大业,便也是值得的。”赵循跪在地上,俯身磕头,“如今挺好,阿姊尚在这处。”
他以头抢地,长久未起,嗓音压着一股笑意,“阿姊生于斯,长于斯,薨于嘶,乃我前郢宗亲最为敬仰者,怎能莫名其妙被送去洛州!岂不荒唐!”
舞阳持着清香,有些惊诧,却也不过须臾敛尽神色,亦俯身跪首道,“三哥下的毒?”
赵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两人齐齐起身,往香炉中插香。
赵循道,“虎毒不食子。我不过是觉得下得好,阿姊留下了,太子要死了。”
舞阳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赵循是向她示诚,并不会因为小女儿的死而背叛宗室,投诚女帝。同时让她也坚定信念,不要随意开口。
连他都这般意识,另外赵徜、赵律两位阿兄自然亦如是。
“三哥,如今五哥也落女帝手里了,且明日便是四千人了,你说女帝真的会这般做吗?”舞阳一合眼,便能见到那些尸身,实在看得太久太细致了,如同毒蛇吐信般缠绕着她。
这两日她总算见识到了女帝的疯癫冷酷,说其半点不按章法走,但她又隐约感知道,女帝是有迹可循的。
第一日的四十人,原是他们挑选的死士,大抵是被她看出来了,故而一个也没错杀。今日四百人,竟被她换下一半无辜者,但也说明她杀心愈盛;明日四千,她若再这般胡乱指去,焉知不会指到领头者。
她尚且不怕,她除了太后,还有陈氏一族的庇护,那处有她三个嫡亲的儿子。
但是眼下人心已经涣散,若是领头的几位再被女帝点中除去,岂不是一盘散沙,还何谈复国大业!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区区四千人,正常尔!”赵循笑道,“她还能将这四万人,连着外头三万全杀光吗?别忘了,我们有苏彦在,他不会许她这般的。”
年过天命的男人抬眸望向亡姐牌位,抬手拭去上头一点尘埃,喃喃道,“七郎虽然不忠不孝,但多少还是有用的,他是女帝的护身符,又何尝不是我们的一道符。”
“那我们接下要怎么办?”舞阳上完香后,又在一侧点烛,“九弟那处也一直不与我们同心。”
赵循将另一侧的蜡烛点上,望着外头森森黑夜,眼神愈发冷漠,“他也是没有廉耻的东西,弃了吧。”
他凑身过去,又说了一句话。
舞阳闻这话,半晌回过味来,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咬唇颔首。
月落日出,又是新的一日。
江见月接了苏彦的飞鸽传书,阅过长生境况,只继续谈着前头的事,“赵徜都被查举了,赵循赵律怎会清白?舞阳大抵是觉得自个有陈婉和陈氏倚靠吧。这回要四千人,再给他们一日功夫撕咬,明个晌午开始挑人。舞阳留着,朕还有用。”
夷安闻话,一边侍膳,一边瞥过上头字迹,欲言又止。
“阿姊有话便说。”
夷安顿了顿,“四千人,臣以为苏相会上谏的。陛下确定吗?”
江见月垂眸看自己的一双手,“杜陵邑里若非要说有无辜者,是他们生而原罪。”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