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懋叹了口气,看女儿微微打颤的身形,忍怒想给她擦一擦面上污渍。
江见月晃了一下,避开。
江怀懋看自己伸出的指端,直起身来,“你阿母总说你勤奋好学,聪慧懂事,你的聪慧就是用来动这番脑子的?博览群书,就读出个这么下毒的法子?陪坐离席,就地取材,这是你的聪慧机敏?真真好本事!
江见月意识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身子抖得厉害,只掐住掌心让自己挺直背脊。
“不过几册书籍,你实在要出气,你为长姐,训斥杖打他一顿皆可,怎能生出这等阴毒心思!你日日随在你阿母身畔,到底是你没学到她半分敦厚慈悲的心肠,还是是她太骄纵你?”江怀懋于教养儿女上没有多少耐心,见女儿又硬又犟,不由动怒甩袖坐去一旁榻上,“慈母多败儿!”
闻话至最后,少女再忍不住,只猛地抬头,杏眼圆瞪,两鬓生汗。
她双手攥紧衣袖,任由汗流,吐出这日入宫来的第一句话,“我没有。阿母将我教得很好!”
怒意喷涌,抖如糠筛,看起来又恨又惧。
果然,江怀懋瞧她容色,斥道,“索性还会怕,想来没有丧尽良心。你或许是没有害你阿弟的心,只是一点张狂意。但你今日犯的最大的错,是死不认错,口言诬陷,逼得人以死证明,活活逼死一条人命。你要是敢做敢当,倒还有两分我江家儿女的骨气!如今这幅样子,真如一介蛇蝎女。我是没怎么教养你,但是你想想,行这般龌龊阴毒的事,可对得起你死去的阿母?对得起她的日益教养?”
“儿臣要认什么?儿臣又要怕什么?”江见月喘着气直视江怀懋,似是想到些什么,颔首道,“您可是看儿臣汗如雨下,面色如鬼,方觉儿臣因犯错而惶惶惧怕?儿、我告诉您,我不是为此难过,我也没什么可怕…… ”
“还在嘴硬!”江怀懋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何故如此?”
江见月仰头看他,突然便笑了,不再言辞激烈,只问道,“阿翁,你说我为何怎样?冷汗淋漓,抖个不停?”
江怀懋愣了愣,蹙眉看她,半晌道,“罢了,朕也无力和你攀扯。念你初犯,亦看在你阿母面上,也不重罚了。即日起至年关,禁足府中,闭门思过吧。”
外头暮光敛尽,秋风伴着寒露一阵阵吹来。江见月倚在阿灿怀中,拖着步子走出飞翔殿宫门,拐过一条甬道。
“姑姑!”她气若游丝,轻声唤她,“就这里歇一歇,我胃中绞痛,实在走不动了。”
半大的姑娘坐在道边的石凳上,额头抵在侍女胸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良久,她抬起虚弱的眉眼,看来时的宫殿,想留在殿中照看幼子的男人。
他真的从未对她上过心。
她虚汗遍体,手足打颤,不是犯错惶恐,是发病了。
*
江见月回到府中,已是霜华漫天。她额头滚烫,唇色灰白,似被抽尽了力气。
阿灿原还愁府中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眼下又无人可信,自己一人去请了大夫,留主子一人实在不放心。却不想正给江见月宽衣盥洗,夷安翁主便来了,未几太医令齐若明也来了,还带着一个婢子。
细看,竟是这府邸中人。
江见月卧在榻上用了药,缓过劲来,神思恢复些,对着那婢子道,“孤该多谢你,晌午将那盏参汤换了。”
她看着垂首恭敬站在床榻便的人,问,“谁让你来的?”
“属下原名陆青,是苏大人暗卫营的人。”婢子回道。
苏大人。
江见月嘴角噙了点笑,猜对了。
陆青继续道,“大人离京前,原将我插入少府,拨去侍奉保护您的。不想您离宫开府了,属下便传信大人。大人让属下入您府中,又觉您开府开得仓促突然,遂叮嘱属下暗里严查您府中奴仆,尤其是衣物饮食上。果然发现那白芷举止有异,她常日盯着花圃左侧的植被。直到昨日你吩咐膳房今日给安王殿下备膳,特指要参须茶,属下方想起花圃那处的藜芦草。只是为证此人身份,不曾打草惊蛇,她做事也算周密,属下今日盯了一个晌午也不曾发现她使用藜芦草。故而情急之下,为防万一,只得换走了安王殿下的参须茶。属下本想左右安王殿下性命无虞,又恐府中还有旁的细作,故而午后也不曾与殿下言明,只打算将计就计以引出更多的人。不想那白芷竟以命苟陷殿下,累您受这般委屈!”
“那眼下府中可安全了?”阿灿急道。
“殿下被带走后,属下假传殿下不测的消息,部分预谋生路的墙头草已经逐出府外,两个欲要报信的小黄门被发现后吞药自尽了。”陆青道,“眼下剩余的侍者奴仆,基本都是可靠的。自然,还需再筛两遍方可妥当。殿下安心,这事属下办便可。”
江见月靠在榻上,静静看着她。
陆青自当她要求证身份,解释道,“婢子潜府做暗卫,只有上线知晓,没有证明身份的信物。今事出权宜,按大人前头指示,若殿下有疑,属下可去寻太医令齐若明。如此告诉殿下,属下与齐太医是一样的人。”
陆青稍顿,禀道,“受大人之命,护守殿下。”
江见月静若秋水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低声问,“你能和他通信是不是?”
陆青颔首。
案头烛火微光,映出少女神色。
她苍白面容唯余欢色,眸光清亮无比,“那你和他说,我很好,很开心。就是……有些想他。”
第10章 姊妹
这一日,虽风波频出。然晚间,归来府中之后,江见月还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陆青的出现,让她定心。
齐若明给她熬药驱寒。
夷安翁主陪她过夜,熄灭灯烛与她说“不必怕黑”。
她闭上眼睛,看见苏彦,睡得很踏实。
数日后,陆青将府中剔除干净,江见月便也放心用人,不再百般担忧为人暗算。
因被禁足府中,但到底公主之尊,太医署该如常前往请平安脉。前头江见月府邸不定,她为避开暗算,又恐连累齐若明,便也不曾寻过他。如今她出了这样的事,太医署的太医令们不说避之不及,但愿意主动前往的也没几个。
齐若明趁机自荐,又存了个是先皇后旧识的名头,江怀懋略有印象,便准他前往侍奉。
江见月身子还没好彻底,这日是十五,礼佛时间较长,佛堂香烛缭绕,将她熏得咳了好一阵。齐若明见状吩咐汤令官备些梨汤润肺。
江见月从佛堂转去书房,跽坐在席上修补毁坏的书籍,招呼他同座。
齐若明拱手道,“微臣不敢。”
江见月笑笑,“孤这没有大好前程,一席之地还是有的。”
“殿下处看似冷清,实则清净,原也不止微臣一人争相过来。” 齐若明脱靴入席,搭了帕子给江见月把脉。
江见月抬眸看他,似是不相信。
“微臣不敢糊弄殿下,筋骨一科的方桐就自荐过。”
江见月没接话,齐若明便也识趣不再多言。
屋中静下,齐若明细心诊脉,又问,“殿下就寝如何,可有失眠? ”说着再观她舌尖。
江见月回而示之。
又片刻,齐若明收诊应道,“殿下左寸关弦大而数,右稍和而兼滑,加之舌尖独红,夜中少眠,此乃思虑过渡之象。殿下本就有旧疾,多思伤身累心脾,还是要放松的好。微臣给您开服甘麦红枣藕汤调理,先服两月。”
“有劳了。”江见月拂下衣袖,继续修理书册。
秋阳从半开的窗牖照进来,十岁的姑娘身姿挺拔。因为消瘦,面容清癯素白,唯眼角一弯金色月牙熠熠闪光,似冰天雪地里仅有的一抹丽色。
她持笔在新的青竹简上记下原书内容,然后放在一旁晾干。眼下修的是《捭阖策》,其书一共十四卷,第三、四卷都坏了。前头修补了三日,这会又一个时辰多方全部整理完毕。
*
转眼已到午膳时辰,阿灿领侍者送膳上来,看到案上早已凉透的梨羹,无奈收走,将刚煮好的甘麦红枣藕汤搁在案上。
“齐太医都说了殿下当宽心少思,不宜久坐劳神,这直挺挺坐一上午,握笔看书的,手眼都吃不消,仔细头又痛了。”说着转过身给她按揉肩背。
江见月端来藕汤饮下,挪去偏殿用膳。
她一贯用得少,但吃得很慢。
待膳毕,阿灿一套松骨消乏的推拿已经来回两遍,如此江见月通体舒畅,又回去书房。
“孤不阅书,坐一会就去歇晌。”
阿灿听来满意,不再唠叨她,只给她换了盆新摘的桂花放在窗前,领着丫头门合门离开。
屋中,金桂的香味徐徐弥散,江见月靠在榻上,看着一卷卷待修的书册。
齐若明言她多思虑,要她放松。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安王处已然交恶,而陈婉处更加明确有鬼,方才如此穷追猛打。
一箭双雕的计策,险些就成功了。
虽说逃过一劫,但如此被动总不是办法。师父从护卫到医官,已经为自己安排得足够。若是全然都倚望他,也是徒增他压力,还是得自救。
江见月虽还不清楚陈婉到底如何戕害的母亲,但却明白误会总比血仇好解开,故而对唐氏母子还存着一线希望。
她坐起身,素指敲击着桌案,将数日里盘算的一则计划来回推演。
“殿下呢?我自个进去。”屋外想起夷安的声音,“让我看看,这两日有没有长点肉。”
夷安好武,成日混在军中。
上月里范霆应江怀懋提议,从虎贲和羽林两支禁军护卫队中挑出精锐组建“三千卫”,类比暗子营。夷安闻言,满怀欣喜,将想法、策论,条理清晰地罗列出来,以为在新设的七个首领位置中能得到一个。
毕竟她十二岁时就在姑臧守卫战中因使计烧毁对方粮草而立下战功。今岁年十四,又上了汉中战场,斩杀兵甲十余人,尉官以上将领两人。数月前的反赵郢攻城战中,再次射杀清明门守将。
尚书台论功行赏分任官职时,翻开她卷宗看到“范霆之女”四字,以为出了纰漏将儿子记作女儿。待核实,上报天子请示,该如何任职。毕竟一来年岁尚小,二来是个女郎,至今还未有女子在前朝为官的。
江怀懋问过范霆意思,彼此都觉小女郎不宜入前朝,亦不如男子能长久在军中,上沙场。遂在原本的翁主爵位上,额外赐她封邑,位比公主。夷安暗里闹了一阵,搅得只有这么一个独女的范霆苦不堪言,只得应她日后若有其他相关府衙设立,且给她一个合适的职位。
自然眼下事关天子亲卫的“三千卫”中七个首领位置,依然没有夷安的份。但给了她一个掌管文书的功曹虚职,就是反复核对人员信息。能入虎贲和羽林的兵甲,本已做过无数次调查和删选,这个职位明显也是敷衍。
夷安为此恼怒。
江见月却慰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夷安不解。
江见月与她解惑,“凡是观察角度不同,所见内容便也不同。你如今这个位置,核对人员信息,按照常理自然多余,实属反复。但这是大部分人的认知,坐其位审核之人多少带着以上视下的姿态。然你如今上去,全然的新思维,新角度。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夷安颔首,安慰自己,虚职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于是,这一个多月里,领着仅有的五个下属认真上值。甚至对照名单,一个个传来亲自核对。
从虎贲和羽林卫中出来的精锐,哪个会服气被这么一个还未及笄的女郎查阅。然夷安耐着性子,不卑不亢完成本职任务。
为此,两军之中都笑她拿鸡毛当令箭,瞎耽误功夫。
范霆回府皱眉哄她卸职算了。
夷安反驳,“阿翁何不让陛下直接取消这职务,既设立,自有用处。”
江怀懋听闻这话,抚掌大笑,“你女儿说的在理,就由她吧,过完瘾腻烦了小姑娘心思也就散了。”
然夷安不仅没有退下热情,反而干得热火朝天。这会来寻江见月,掏出这一月来任职记录在册的心得感悟,后续工作条例与她看,让她给与建议。
【降低选拔年龄】
【提高致仕保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