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觉着揣测得有些过了,连忙出声:“我就随口一说。”
“不对,我看那女的没那么简单。听人说她家是县城的,爹娘做点小买卖,还在城里有宅子。这样的人能看上郑光宗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泥腿子?做出这等丑事?”
方竹闻言,也觉得有些蹊跷。但别人家的事与他们无关,自个儿屋的人关起门来聊一聊也就算了。
郑光宗家。
张翠莲站在灶前熬苞米糊糊,一头白发干枯毛躁,整个人消瘦许多,再没有之前跟人对骂时趾高气扬的精神头。院子里那爷俩跟叫芝香的女人商量纳她进门的事宜,她也难得没插嘴。
亲弟弟在大牢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甚至因此怨恨上她这个攒点钱就去看望的姐姐,各种恶毒的谩骂不绝于耳。她却不敢生怨,时常在想,若是自己早些管教张元,是不是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有了孙儿,她理应高兴,可看着皮肉细嫩,一副小姐做派的芝香,怎么也笑不出来。但家里两个男人明显都对芝香和肚里的娃娃满意得紧,她也不敢唱反调,干脆退到一边。
“我爹娘这回是真的气狠了,不许我把这个孩子留下,可我实在舍不得,才偷跑出来找你的。”芝香歪坐在椅子上,垂眸哭得梨花带雨。
“必须留下,香儿,你可别犯傻。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只要你生下来,定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委屈的。”
“可姐姐那边?”
“她算个什么?三四年都没个动静,没休了她就算不错,也好意思给你摆脸色。”
芝香拿帕子按着眼角,柔柔一笑:“总归是我对不住她,你还是去劝劝,好生哄哄。”
“她要是有你一分贴心,我也不至于这么窝火,愿意回娘家待着就让待个够。”
“消消气,”芝香给他递杯茶,下一瞬又目露难色,“可我爹娘那边该怎么办?”
这回却是郑大河搭话:“这个不用操心,不是说你爹娘最疼你,我跟光宗找他们谈谈,保管同意让你出嫁。”
其实他想的是,肚子都大了,不嫁也不行。
几人说着话,突然有人敲门,来者却是个面色不善,五大三粗的汉子。父子二人瞬间绷紧身子,听到芝香怯怯地唤了声“哥”,方才松懈下来。
郑光宗原想邀人进屋坐坐,不料汉子拽着芝香就要离开。
“大哥,有话好好说。”
“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想娶我家妹妹,总得拿出诚意来。她年纪小不懂事,我们可不是好糊弄的,别以为有个孩子就能随意拿捏。”话落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连拖带拽便把芝香弄上马车。
“阿光,我等着你来接我……”芝香带着哭腔的声音逐渐消散在风中。
父子俩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大马,眼里皆是热切,四周村民的指指点点都不能入他们的耳。
晌午过后,李红英总算回来。却不只她一个人,把爹娘和兄嫂都叫上了,十来号人气势汹汹闯进郑大河家,引得众人在门口围观。
陈秀兰和王金花那会儿正到处串门子,倒也叫他们赶上看热闹。
院子里,郑大河怒瞪着李红英,摆起公爹的谱:“你这是什么意思?多大点儿事,至于闹成这样?”
李红英的娘直接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呸,我好好的闺女在你家受了委屈,还不许来讨个公道?那狐狸精呢,藏哪儿去了?”
郑大河干呕一声,面色更加难看。
郑光宗满心都是未出世的孩子,竟丝毫不怵,直言道:“她什么时候受过委屈?这么多年一个孩子都没有,还成天对着公婆大呼小叫,一点媳妇儿的样子都没有。也就我们脾性好,换做别家早休了。”
此言一出,李家人再忍不了,几个汉子上前就逮着父子俩拳打脚踢。妇女则进屋到处搜寻芝香的身影,但都没见着,甚至张翠莲也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李家汉子多,又都是人高马大的,父子俩人哪儿敌得过,很快被按到地上揍得鼻青脸肿。但他们也硬气,居然愣是没松口,铁了心要把芝香纳进门,更是细数李红英的不是。
李红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眶通红,但一滴眼泪都没掉,不知过去多久,才哑着嗓子发话:“和离,我要和离。”
连李家人都忘了动作,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但他们向来宠着李红英,见她目光坚定,很快反应过来,逼着郑光宗答应和离。
郑光宗自是不愿的,和离就意味着他要吐出一部分李红英带来的嫁妆,可没有休书合算。奈何对方拳头太硬,最后只能不甘不愿地接受。
李红英失望透顶,一刻也不愿再等,央着娘家人押上郑光宗,竟是立马就要到县衙写和离书。
当晚李红英也没回家,第二天一大早,才让几个哥哥陪着,把自己的东西搬出苍黎村。
不过三日后,郑光宗就迎了芝香进门,或许是还有点儿羞耻心,并没大办,只摆了两桌酒,宴请一下双方的亲朋好友。
原以为这场闹剧到这儿就该落下帷幕,没料到新婚第二天早上,喝得醉醺醺的一家三口从床上清醒过来,发出凄厉哀嚎——
新娘子不见了,连同几箱子的嫁妆,还有家里的钱匣子。
郑大河气急攻心,一口气没喘过来,昏死过去,张翠莲慌慌张张请了胡郎中给他看诊。
郑光宗却是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寻一番,终于死心,家里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了。他跌坐在地,想着前几天还四处借钱凑够二十两聘金,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跑出门,直接朝县衙的方向去。
官差听说他要找刚娶进门的媳妇儿,脸色变得十分奇怪。
“你家钱财该不会也丢了吧?”
郑光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官差目露怜悯,“嗐,这半年来好多人来报案,跟你情况差不多,都是欢欢喜喜成亲呢,第二天家里就被洗劫一空。你们昨晚是不是喝酒了,睡得很沉?”
郑光宗哆嗦着嘴唇点头。
“那就是了,酒里肯定下了药,新娘子的亲朋好友也没走远,夜深后折返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东西运走了。”
官差每说一句,郑光宗脸色就惨白一份,最后腿一软,扶着墙根才堪堪站稳。
“还能找回来吗?”
官差只道:“我们会尽快缉拿这伙人。”
那就是不知还要多久,郑光宗苦笑一声,踉踉跄跄地离开。
一家三口虽没到处明说钱财被盗,但村里人一直没看见新嫁娘,再结合张翠莲的哭喊,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可笑的是,竟没人觉得他们可怜,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有时还要嘴一句活该。
郑光宗浑浑噩噩几天,终于想起李红英,想要求她回来,却连门都没进成,就被一盆脏水泼了满身。
第80章
新孵的几窝小鸡又破壳了, 一共三十八只。但如今已进入五月,期间不知有多少小贩兜售,该买鸡仔的人家早就添置。郑青云在附近村子转过一圈,也只卖出二十来只。
剩下的他没舍得两三文钱便宜卖给人家, 都好好装在车上, 准备带回去自己养着。今年陆陆续续宰了好几只母鸡吃掉, 上一批雏鸡也因各种原因死去三四只。算一算家里现在还有近六十只鸡, 再加一些也不多, 总归养得下。等长大能下蛋能吃肉, 反正不会亏。
从最后一个村子离开时已过晌午,外头太阳依然很烈,路旁的树林里知了不知疲倦地滋哇乱叫,震得人耳朵发麻。
有牛虻扇动翅膀围着水牛上下飞舞, 惹得它烦躁不安,不停甩动尾巴抽打。
郑青云坐在车前, 手执树枝, 时不时挥动一下帮着驱赶。他没打算直接回家,这边离乡里的集市不远,他想绕过去看看,能不能寻点新鲜玩意儿。
今天不是大集, 天又热, 摆摊的并不多, 一路走来只有零星几个卖蒲扇凉席的。这些东西家里都有, 暂且不用换新的,郑青云只扫一眼就收回视线。
街道两旁的铺子倒是都开着门, 店老板十个有八个倚在门口的躺椅上打盹儿,俱是懒洋洋的。
郑青云径直走进一卖鱼的铺子。这家铺子老板自家有鱼塘, 养出来的鱼比沟里捕的大上许多,肉也肥。
郑青云叫醒老板,跟着他进屋到石缸里捞上一条五斤多重的黑鱼。鱼肉便宜,才十文钱一斤,郑青云数出五十六个铜板付给老板,拎着用棕叶子吊住腮和尾巴,弯成弓形的鱼出门。
热浪扑面而来,他连忙把草帽扣在头上。远远看见一处棚子下坐着好几个人,面前都放只碗,一边摇扇一边往嘴里送东西。
郑青云心中好奇,过去一看,发现是卖凉粉的。晶莹透亮的凉粉切成长条,淋上醋汁、酱油和调好的辣椒面,用筷子夹起来一弹一弹的。
入夏之后卖这东西的多,集市和县城都能找到,不是特别稀罕。但方竹身子渐重,不敢离家太远,免得被冲撞,寻常都只在村里散散步,自是没机会吃到这些。
他走上前问过老板,也不贵,五文钱就能买一碗。想带走也容易,老板备有粗长竹筒,在碗里拌好之后,只需往里一装,再拿片桐叶用棕叶子绑到筒口,便不担心落灰。
一看就有不少人往家里买,老板绑叶子的动作十分熟练,三两下就把三份凉粉包得严严实实,叶子也没划破。
因为车厢里没清洗,进嘴的东西总不好挨着鸡笼放,郑青云还特意借了几根棕叶子,把三节竹筒缠到一起,方便拿在手上。
一手拉缰绳,一手抱竹筒,臂弯上还挂着条鱼,郑青云就这么赶回家。
牛车缓缓驶入苍黎村。
刚刚在县城扛完沙包的郑光宗看着从眼前路过的人有些恍惚。
因为爷奶的偏爱,爹娘一个口无遮拦,一个放任不管,他从小就看这个堂哥不顺眼。对方喜欢的东西他都要抢过来,腻了即使弄坏也不会归还。若磕到碰到,也怪到郑青云身上,谁让这人是扫把星?
直到郑青云突然变了性子,不要命地跟人打架,他才不敢再招惹。但在他心里,自己一直是比郑青云强的,有爹爹可以撑腰,一帮兄弟向着自己,后来还娶了家底颇丰的媳妇儿,而对方除了娘亲,什么都没有。
可如今再看呢?一切都大不一样。
郑青云已经用上牛车,听说还在山上养着几十只鸡和兔子,修起高高的围墙,打上水井,媳妇儿孩子也都有了,一家子和和美美的,比村里大部分人都好过。
如果以前对他们好一点,现在是不是也能沾到光?
火辣辣的太阳当空而照,豆大的汗珠混着泥灰从额头滑落,流进眼里。郑光宗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家里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郑大河半瘫在床上,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恢复如常。看诊吃药都要花钱,还有三天两头上门讨债的人也要应付,容不得他松懈。
郑青云专注赶车,并未注意到郑光宗。
放牛在大沟里喝过水,再没停歇,一口气爬上山。
另外三人正在屋里给满满缝衣裳。小孩子长得快,穿不了几天就要换大一些的。再者出生后一晃要入冬,尿湿了都不容易干,总得提早多备些才放心。
见牛车进门,陈秀兰连忙放下针线,提着空桶去外边打水,好叫郑青云洗洗,凉快些。
郑青云从车上跳下来,在后头叫她:“打满我来提,我买了凉粉,都晒热了,得用凉水镇一镇。还有鱼也要趁早收拾,免得臭了。”
陈秀兰应一声,他才把鱼和凉粉送去灶房放好。出来又把鸡笼搬下车,赶紧送去后院儿放出来,并给槽里添上食水。
凉粉连竹筒一起浸入装有凉水的木桶,泡上差不多两刻钟才取出来,分进三个碗里。
晶莹剔透的凉粉上挂着醋汁和辣椒面,闻着就让人咽口水,吃进嘴里酸味适中,也不会太辣,正将好。
郑青云收拾好鱼,拿皂角水仔细洗去手上的脏污,迈步进堂屋。一眼看见坐在桌前,埋头吃凉粉的方竹,面上不由露出笑容。
方桃麻溜地挪开椅子,给他腾出空间。
郑青云也没客气,直接挨着方竹坐下,捡起桌上的蒲扇给她轻轻摇着,“好吃不?”
“嗯,挺开胃的。”方竹笑笑,顺手夹一块送到郑青云嘴边。
“喜欢下次去县城再买。”
“偶尔尝一次就行,吃多了也腻味。”
方竹刚吃过别的东西,一碗凉粉吃下大半,再不想吃,最后全都进了郑青云的肚子。自打方竹有孕,这样的情景时常发生,导致郑青云都跟着长胖些,好在还不算太明显。
等到傍晚,陈秀兰剔下一半的鱼肉,切成薄片,煮上一盆鱼片。肉质嫩滑,又麻又辣,十分入味,很得方竹的心。
日子悄悄过去,天气也越来越热,村人又开始不爱出门,专挑清晨或太阳落山那会儿抓紧下地做活,晌午便躲在家里歇凉打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