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多人不错眼地盯着瞧,方竹多少有点不自在,不由垂眸低头,终显出几分女儿家的羞涩。
郑青云仍在昏迷,就方竹一个新嫁娘,看热闹的人也不好起哄,大家说几句吉祥话,便成群结队地退出去。
木门缓缓从外面合上,屋里便只剩下方竹和郑青云两个人。
没有一群陌生人盯着看,方竹一下松懈下来,活动活动脖颈,转头看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郑青云。
诚如王婶所说,郑青云模样是挺俊的,眉毛粗犷而浓密,鼻梁高挺,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风吹日晒的痕迹。
但他昏迷许久,难免眼眶凹陷,嘴唇发白,显出几分虚弱之色。可看他的身形,也不难想象出这人还未受伤时,该是何等矫健有力。
方竹想到外面瘦弱憔悴的陈秀兰,不禁有些惋惜。
“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方竹坐在床头静静看了会儿,开口说这么一句,就再没出声儿。
屋里重新恢复安静,好似不曾有人来过。
“开席了,开席了,都往桌上坐啊!”
随着一声吆喝,院里再次热闹起来。碗碟碰撞,小孩子们哭喊着要吃肉,男人们喝酒侃大山,妇人尖着嗓子调笑……
吵吵嚷嚷,跟进了鸦雀窝似的,和房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姐,我进来了!”窍门声突兀地响起,方桃在外边儿喊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大黑也跟在她后头慢悠悠晃进屋。
方竹手里被塞了一个大海碗,白米饭压得实在,上边码着几片油汪汪的蒸肉,旁边是炖的软烂的排骨,青菜反倒是没多少。
满满一碗的美味,看得人垂涎欲滴。
“姐,你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方桃一边催促着方竹,一边伸长脖子去看床上的郑青云,“长得也就那样嘛。”
“没大没小,可别叫人听见,”方竹腾出手用力敲敲方桃脑瓜,“以后在外人面前记得叫他姐夫,免得别人说你不知礼。”
方桃捂着头撇嘴,“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大的小娃娃。”
方竹知道自家妹妹懂分寸,轻笑一声,不再说这事儿。
“你吃了没?”
“吃了!今儿席面上可丰盛了,有鱼有肉,足足整了八大盘热菜,一上桌子就都抢光了。幸好陈婶子事先就跟灶房的打过招呼,留了一部分出来。”
虽说已经吃饱,但方桃想到那一盘盘油水十足的肉菜,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方竹点点头,端起碗开始往嘴里扒饭。她今天还没怎么正经吃过饭,早就饿了,这吃饭的动作自然快了些。
眼角的余光瞧见大黑蹲坐在床边,时不时伸出舌头去舔郑青云露在被子外边的手,口中呜咽不止,耷拉着耳朵有些可怜。
她挑出一块没什么肉的骨头扔到大黑面前,哪知大黑只是低头瞟一眼,就又去蹭郑青云。
方桃在一旁怒骂:“嚯!连骨头都不吃,难不成还想吃白肉啊!”
但也只敢说说,却是不敢靠近的。这几日大黑虽常常跟着姐妹俩,但却从不让她们触碰,与其说是跟随倒不如说是监视。
方竹很快便将一碗肉菜吃得干干净净。
“陈婶子说今儿个没什么事了,让你早些休息,我过会儿给你端盆热水来洗洗。”方桃接过空碗,说完招呼一声大黑就往外走。
大黑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最终还是站起身,跟在方桃后头往外走。没两步又退回来,低下头叼起那块骨头,摇着尾巴跑出门外。
方竹看着那左右摇摆的毛茸尾巴,突然笑起来,看来大黑也不是很讨厌她。
一顿饭吃完,已是星辰满天,酒足饭饱的村民们各回各家,只留下几个帮忙的在院子里收拾一片狼藉。
很快,被请来帮忙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热闹一整日的郑家院子又重新陷入安静,只偶尔能听见隐在角落里的蛐蛐儿弹唱。
“小竹,早点儿睡啊!”
“姐,我去睡觉了,你晚上有事儿就叫我啊!”
忙活了一天,总算是清静下来,陈秀兰和方桃一前一后跟方竹打过招呼,便各自回房歇息。
方竹看看床上的郑青云,虽说已经成亲,但挨着个陌生男人睡总觉得别扭。她瞧见墙角立着卷草席,将它拿来铺在地上,又从木箱子里翻出床旧棉被放上去。
反正现在天热,打个地铺也不怕着凉。
油灯一灭,屋里就陷入黑暗,方竹蜷着身子,抵不住疲惫,缓缓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第6章
大公鸡扯着嗓子高声打鸣,一声接着一声,搅得母鸡也跟着咯咯叫个不停。
方竹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边摸,却摸了个空。指尖有些凉,她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昨晚是在地上睡的,方桃不在旁边。
虽然屋子里还有些暗,但方竹已经习惯早起,又躺了一小会儿,便动作麻利地起床。
她将破棉被提起来抖落干净,重新卷好后塞进木箱里。
回过身时瞥见木床上的人,还是不放心地过去探了探鼻息。
温热的气息缓慢而平稳地落在手指上,方竹放心下来,端着木盆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
大黑也不知什么时候守在门口,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屋里,见只有方竹一个人出来,又失望地垂下头,慢吞吞回到自己的狗窝蜷成一团。
方竹也没理它,径直去院里的石缸旁舀水洗漱。
山里树多,哪怕是在夏日,一早一晚也算不得热,从缸里舀上来的水更是带着凉气儿。往脸上一扑,瞬间便让人从迷朦中清醒过来。
擦干脸,她又拿了一小截柳枝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拎着水桶去了灶房。
乡下人家用不起牙刷子和牙粉这样的精贵物件,盐也舍不得日日拿来搽牙,便多用这样的法子。
方竹刚把灶里的火点着,就听见大黑在外边儿撒娇似地哼哼,回头一看果然是陈秀兰到了院儿里。
陈秀兰伸腿把缠在她旁边的大黑拨到一边,大声跟在灶房里忙活的方竹说话:“怎的起来这么早?昨晚睡得好不?”
“一觉睡到天亮,”方竹折了一把枯枝塞进灶洞,又舀出一瓢水倒进锅里,拿竹刷子三两下将大锅刷干净,“我看昨晚还有些剩饭剩菜,今儿早上就热一热吃了?”
“成,你看着弄就行,我先去喂鸡。”
陈秀兰说完把洗脸后的水洒进菜地,就提着昨天办席收拾出来的一筐子菜梗去拌鸡食。
他们家里没喂猪,但养了有十几只鸡,就两只公的,其余全是母鸡。
运气好,一天下来能捡十多个蛋。一个鸡蛋一文钱,算是家里一笔不小的进项,陈秀兰对那群鸡向来照看得仔细。
先前郑青云没出事儿时,她还隔三差五地去外边儿逮些青虫蚂蚱,又或是挖些地龙回来喂鸡。
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倒是没给它们添荤,但每天的鸡食也是没马虎的。
陈秀兰把菜梆子和鱼肠子剁得细碎,跟谷糠拌匀,就端着撮箕去了后院。
等她回来,便听到灶房里的两个小姑娘有说有笑的,眼角的细纹慢慢舒展开来。
自打青云受伤,家里就死气沉沉的,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总算是多了些生气,让她慢慢升起点希望。兴许青云感受到,也能早日醒过来。
剩菜只用倒进锅里翻炒几下,弄起来快得很。陈秀兰进屋时,方竹正在炒饭。
油烧得直冒热气,两颗鸡蛋打进去就呲啦一声响。方竹挥着锅铲将鸡蛋搅成碎末,再倒入昨夜的剩饭,不停地快速翻炒。最后撒上一把葱花、一勺盐,颗颗分明、黄灿灿的蛋炒饭就出锅了。
趁着方竹炒饭的功夫,陈秀兰给小泥炉里也添上火,洗干净瓦罐开始给郑青云熬药。
村里人很少吃顿好的,遇到酒席恨不得连吃带拿,拢共也没剩多少菜。她们就没折腾着还端去堂屋里,在灶门口支了张小矮桌,便或坐或蹲地吃起早食。
瓦罐煨在泥炉上,苦涩的药味很快便窜出盖子,四散开来。方桃不太喜欢,挑了几筷子菜码在米饭上,端着碗跑去外边。她瞧见睡在窝里的大黑,故意夹着一小块肉上下摇晃,嘴里嘬嘬出声。
哪知大黑看都不看她,后面干脆闭上眼,气得方桃哼了一声,一口把肉塞进嘴里,嚼得牙齿咯咯响。
方竹吃着饭,抬眼看见妹妹又恢复往日在老家时的活泼模样,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答应做冲喜娘子时,方竹还担忧妹妹跟着她会受磋磨。但陈秀兰不仅没少了她们的口粮,也没指使她们成天到晚地做活。
“等会儿吃完饭,你跟我把碗碟给人送过去,也顺便认认门,小桃就留在家里。”陈秀兰揭开瓦罐盖子瞧了眼,又重新坐回桌前吃饭。
“好,那桌椅板凳呢?”方竹收回思绪,回到。
“我昨儿跟牛老头说好了,等他从县里回来再帮忙送回去。”
方竹点点头,加快了吃饭的动作。
吃完饭,又收拾好锅灶,罐子里的药也煎得差不多。
陈秀兰小心翼翼地滗出一碗药汁,招呼拿了扫帚准备扫地的方竹:“小竹,你端盆热水来,给我搭把手。”
“哦。”方竹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估计是要给郑青云擦洗,把扫帚顺手塞给方桃,就去找盆舀水。
这还是方竹第一次看陈秀云给郑青云喂药。
过程很不顺利,郑青云昏迷不醒,对喂到嘴边的勺子毫无反应。必须得捏着腮帮子,把药汁硬塞进嘴里,他才会吞咽,但仍有一大半都顺着嘴角流进颈间。
“青云啊,娘做主给你说了门亲事。小竹是个好姑娘,人勤快又好看,你肯定喜欢。等你醒了,就好好跟人过日子。”
“大黑的伤都好全了,就是不大爱吃饭。它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是担心你呢,你可要快点儿醒过来……”
陈秀兰絮絮叨叨的,一碗药喂了有将近一刻钟,才总算见了底。
“那凳子上有个白瓶子递给我。”陈秀兰把空碗递给方竹,就去解缠在郑青云头上的细麻布。
细麻布一圈圈解开,印在上边的痕迹越来越深,藏在底下的可怖伤痕也渐渐显露出来。
方竹只听别人一直说郑青云伤得重,却是头一回亲眼所见。
那后脑勺直接开了条口子,药粉糊了一层又一层,身上也是一道又一道抓痕、划痕,有几处甚至被咬掉了肉看着吓人得很。
也难怪除陈秀兰之外的人提起郑青云,都是摇头叹息。
“吓着了吧?”陈秀兰看方竹侧着头,问她。
方竹诚实地点头:“有点儿。”
满身的伤,让她面对赤身裸体的郑青云,也没什么别的感觉。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人当真凶悍,这样都活下来了。
“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比这还可怕呢,血糊糊的,我差点晕过去。”陈秀兰苦笑一声,“后来天天见,倒也习惯了。”
方竹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也有些不好受,忙宽慰道:“我看他身上的伤已经在结痂,慢慢就会好起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也只是昏迷,定是个有福的,很快就能醒过来。”
“你这话说得没错,以前有位道长就说过我儿是个有福运的。”陈秀兰这回笑得真切些了。
郑青云体格大,方竹和陈秀兰两个人扶着给他擦身换药都有些吃力,费了点儿功夫才给他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