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朝他笑一笑,漫不经心:“哎呀,没事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
他朝前走,微微笑着。
他让开步子,让这些仇视他的人和贪图他的人,都看到那死不瞑目的高太守。
林夜深吸口气,再次重复:“我可以救下。”
有人不屑怒问:“你又想哄骗我们什么?你何时救?”
林夜:“现在——”
他抬起手中剑,剑光拂过他蜀锦长袍,一点点向上。
从这一刻起,林夜真正的计划,真正想在襄州城中发动的“大事”,才真正开始。虽然和他原本的计划有所偏差,但幸好,最终仍回到了他定下的轨迹中——
林夜手中的剑,蓦地刺入自己心口。
阿曾:“小孔雀!”
暗卫们疾步:“小主子!”
林夜抬手,制止他们的动作。
林夜忍着剧痛,颤颤叹口气。他望向那些茫然的将士和江湖人,他朝地上的高太守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眼。
血从他胸口渗出。
就如同,一根丝线,一直紧绷。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却忽然有一瞬,“刺——”他扯断了这根丝线。被锁在心口的血,先是僵了一下,然后便如珠落玉盘般,迫不及待地从他体内渗出。
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血,渗过他的衣袍,落在他的剑上,落在他曲着的手掌上。
林夜哈哈笑起。
万籁俱寂的城北林中,少年的笑声荒唐,听起来空旷而疯狂。
林夜那双温静含笑、调皮灵动的眼中,布上了血红色。他感受着体内血液的崩溃与流失,看着这些人惊呆了的目光,他笑声更多。
林夜朝后跌了两步,蹲跪在地。
他染血的手,伸到高太守面前。
血丝一滴滴落到高太守微张的唇间,林夜则抬头,疯狂的目光盯着这些看呆了的人。
他语气也沙哑:“你们认真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在——”
一息,两息。
风吹,叶落。
什么也没发生,但无声息间,有什么从蛰伏中苏醒。
众人有些猜到他在做什么,却又不解他在做什么。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眼睁睁看到、看到——
高太守已经死寂的心跳,重新起伏起来。
高太守死不瞑目的眼睛,眼珠在眼眶中转。
高太守捂着胸口,迟钝地从地上坐起。
他看到了林夜,林夜手中滴落的血,林夜胸口渗出的血。他和众人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他的记忆好像中断了片刻,又好像仍在连贯地持续。
发生了什么?
他死了?
他又活了?
救他的人,是林夜?
那个笔直长立、担忧看着林夜的人,是杨增?
杨增不是死了吗?杨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小公子在一起?小公子杀了他,为什么能救活他?
这世上存在死而复生?
或是,难道他没有死?
一片阒寂中,林夜看到重新睁开眼的高太守,眼中神色仍是那样漫然又游离的怪异色。林夜缓缓倾身,凑到高太守耳边:
“高明岚,我是林照夜。”
高太守目光骤缩。
林夜轻声细语:“你看看我到底在做什么。”
高太守茫然震惊中,看到林夜缓缓起身,面向和他一样迷糊的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除了那个和“杨增”长得一模一样的穿着假新娘婚服的侍卫,其他所有人,包括林夜自己的暗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夜朝着四方缓缓笑:“诸君,我来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位江湖好汉,我知道,你们要么来自南周,想阻止我和亲;要么听北周宣明帝的命令,要抓走我。或者还有来自西域的朋友……我不太清楚。
“我起初疑惑你们为何大张旗鼓要捉拿我,但事到如今,我猜是浣川之事,惹火了宣明帝,宣明帝不想要我和亲了,他想直接在襄州派人掳走我。
“这招好啊!我若是俘虏,不是和亲的小公子,那宣明帝怎么用我,南周朝廷就插不上话。南周会为了我得罪北周吗?不会。但北周很可能会因为我只是俘虏,而重开战局。
“高大人这一方,江湖人这一方,或者还有如今没到场的‘秦月夜’众人,今夜你们种种所为,应当都是为了撕毁两国和亲的协议,直接将我掳去北周汴京,直接送到宣明帝面前。
“但是诸君,你们一点也不好奇,宣明帝为什么这么想要我吗?你们真的相信,两国皇室血溶于水,彼此思念,思念得不惜和亲,只是为了让皇室老人见到我吗?”
周围死静。
林夜手抚着自己渗血的心口。
这都是灵丹妙药啊,浪费真可惜。但他如今只能浪费了。
林夜手指摩挲着自己从心口渗出的血,慢悠悠抬目,说话间,仍是那股嬉皮笑脸的讨人厌味道:
“你们应当也好奇,为什么我可以让已经死了的高太守,死而复生吧?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们面前,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应当都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
“人死不可复生,”有一个江湖人,粗哑着声音,急促说道,“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心中有一种猜测,可是他们不敢相信,他们觉得怎么可能。
而这位看起来有点疯的林夜笑眯眯,证实他们的猜测:“不错,我的心头血,可以让人死而复生。不不不,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是‘灵丹妙药’。谁喝了我一口心头血,都能百病除尽,长命百岁。”
林夜好像觉得这很好玩。他因失血与体内的后遗症而周身剧痛,他跌靠着后方,阿曾伸手来扶他。
林夜摇摇头,推开阿曾。
这条路,他必须自己走。
林夜手指间沾着来自自己心口的血,他幽黑的目光欣赏自己指尖的血,他同样看到周围人瞬间变得或吃惊、或茫然、或贪婪的目光。
林夜仍是笑:“蠢货们,这下明白了吧?北周宣明帝,真正想要的,是我的血啊。”
宣明帝不是想试探他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吗?
为了试探他,宣明帝在浣川屠城。可林夜不会被人牵着走。他当然要向宣明帝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小公子,但是他绝不会只证明给某个人看。
仅仅一个宣明帝知道,怎么够?
这潭浊水,必须搅得足够混,才精彩啊。
没有更多的人下场,他怎么下这盘以“天下”为题的棋局啊?
林夜眷恋地欣赏着自己的血,黑夜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众人听到他幽声说:“我的血,可以帮宣明帝治病。但我的血不只可以帮宣明帝治病,我可以帮任何人治病、活命。比如高太守,他死的时候,心脉还没有完全停。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过来。
“诸位,你们不想要这样的血吗?你们还想为宣明帝卖命吗?”
江湖人目光闪烁,将士们蠢蠢欲动。
高太守怔忡地看着林夜,他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这位“忘年之交”。
他看到林夜目光变得幽冷睥睨,引诱着在场所有人:“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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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帝不是想隐瞒他的血的秘密吗,他偏不隐瞒。
宣明帝不断派人试探、刺杀,他就要将血的秘密宣之于众。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宣明帝是为私心,而不是什么大义。宣明帝是贪婪,而不是什么明君。
从此以后——
奇宝者,天下共逐之。
当林夜的血不再是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后,想要他的血的人会变得何其多。宣明帝若还想得到他的血,便不能再行隐晦之事,必须正大光明地配合他的和亲,一步步走。
甚至,当他的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宣明帝会怕人抢走他,会真正派人保护他。
他就是要,牵着宣明帝的鼻子走,让和亲这条路,必须由他说了算。
林夜周身还在渗血,他滴血的心口,看得众人着急,想要劝他珍惜。而林夜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公然宣布:
“回去告诉你们的陛下,和亲是和亲,俘虏是俘虏。我只和亲,绝不为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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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风吹,黑夜暗如幽火。
遍身是血的林夜,俄而抬目,看向了一个方向。
他的傲慢、放肆、疯狂,在看到那个人影时,倏然收住。
他喃声:“阿雪。”
失血过多让他视野模糊,而他恍惚看到雪荔朝他走来。
就好像,黑夜中,下了一场雪。
雪荔从那片黑白相间的飞雪中走出,她本身就是那片飞雪。
雪荔清泠泠,幽静静,越过数不清的人头,看到了林夜。
她从死了的冬君那里得知方位,心不在焉地朝此地赶来。她赶来便看到一场大戏,没头没尾。她不关心戏的开幕与落幕,她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以及人头后最好看的那一颗。
好多人。
雪荔想:不会又需要我动手吧?
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