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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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带雪荔穿街走巷,去了陈伯说的一个酒楼附近逛——陈伯说,这个地方胡人比较多。
若是扶兰明景没有撒谎,当真有来自西域的杀手追杀她的话,那些来自西域的江湖人,就应该出没在这附近。
雪荔静静地跟着林夜。
林夜走在前,负手翩然:“我知道,你好奇那个明小娘子异国特征并不明显,我怎么判断来自西域的江湖人,和中原的江湖人。”
雪荔并不好奇。
但是林夜和那个妙娘一样,都喜欢自说自话,压根不需要雪荔问,他就迫不及待要摆弄他自己的学识:“按照明小娘子的说法,她被追杀很久了,一路逃到襄州。那来自西域的人,必然也潜伏在这里很久了。但是中原的江湖人,是奔着我来的。我才到这里没几天,他们就算比我早,也早不了太多。”
林夜煞有其事:“所以,西域人此时必然怡然自得,但中原人都风尘仆仆。我们可以从这个特征下手,分辨西域人多不多,明小娘子有没有撒谎。”
雪荔跟着他,一声不吭地听他侃侃而谈。
她忽然对他的话题产生了兴趣——他能判断对方是不是风尘仆仆?
若她有这种本事,游历天下会方便很多。
雪荔问:“怎么判断?”
林夜一怔,没料到雪荔会搭话。
林夜朝那路旁开着门的客栈看,来来往往人流繁密,他一看就头晕。
但他还是认真看了几眼,指点雪荔:“你看这个眼神哦。这个人眼睛呆滞,目光浑浊,一看就是赶路赶多了,他累得慌,这说明他刚来襄州没多久。你再看那个人的衣饰左角,绣着一只张大口的野兽。咱们中原人没这种绣法,这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再看那个……”
他说了半天。
林夜意犹未尽收口:“学会了没有?”
雪荔盯着他侧脸,平静道:“过了。”
林夜:“嗯?”
雪荔:“你撒谎撒过了。眼睛浑浊的人可能是天生,和来自哪里并无关系。杀人如麻的人,也可能长着干净的眼睛。”
雪荔道:“你撒谎撒的好不用心。你要不要再斟酌斟酌?”
林夜低下头,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一下。
他盯着她的脸,认认真真:“我觉得我撒的挺认真的啊。这都是我的真情实感,宝贵经验……”
他还要胡说,然而他心情好,他自己说着说着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得眼睛弯弯,眉目流波。他伸手便习惯性地要摸她的发顶,她身子一躲,他没碰到,但他还是笑个不停。
雪荔心想:真是一只满肚子坏水的臭孔雀。
等着吧。等我买到“问雪”,我就不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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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雪荔已经知道,林夜根本没什么要紧事。
要查城中西域人多不多,他应该会派他的下属去查,他自己应当懒得亲力亲为。他一晚上不睡,一早上折腾,分明是逗她玩。
雪荔觉得他也许在“欺负”她。
可是奇怪,她并不想像宋挽风教她的那样,教训欺负她的人。
她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或许她损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雪荔又摸了摸自己的腮帮,情绪更加恹恹。
二人离开了那人流混乱的巷子,林夜察觉到她一瞬间的不开心,侧头问她:“怎么了?”
他有些不安:“我就是……平时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好不容易出门,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你不愿意的话,咱们回去就好了啊。”
雪荔说:“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去了。”
林夜眨眼:“你困了?”
林夜当即不再胡闹,而是陪着她回府邸去。
她回府邸可以去睡觉,但他睡不成,他需要应付高太守的试探。
这短短半日的乱晃,也许是他最近最清闲的一点时光了。
他回去后,就要安排事务了。
林夜不感到遗憾,反而边想,边露出了兴味神色。
雪荔看他,她一直有个“忍不住看他笑”的习惯。
林夜发觉了,就开始尝试感化她。
小小长巷,摆脱行人,二人的路越走越静,巷子则越来越长。
林夜:“阿雪,我发现你不笑哎。”
雪荔:“我会笑,我每天都练习。”
她说完便心虚,想起来自从师父离世后,她练习表情越来越敷衍。而自从她离开浣川后,她更是再没练习过一次。
可是,她会笑的。
雪荔为了证明自己会笑,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以前更加僵硬的笑容。
雪荔:“我不是木偶。”
林夜:不是木偶的人不会特意强调自己不是木偶啊,傻阿雪。
他的心砰砰跳,热血涌上脸。在自己变得糊涂前,他快速别脸,走得快起来。
林夜语气有点急促,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嗯,很好。你就要这样,和我在一起……我不是说和我在一起,是说一起笑……”
雪荔:“我为什么要笑?”
林夜:“这都是你的人生啊,你以后会感激我的,我提前说不用谢啦。”
雪荔正要再辩驳,眸子一瞠,被吓了一跳——他忽然凌身而起。
少年一跃到了墙头,如白鹤一般涉水而过,乌色发丝和白色衣袍交融,日光落在他身上。
这刹那的惊艳,让雪荔仰着头。
林夜站在墙头,定定神,满心欢喜无处发泄,一定要做点什么。
林夜实在是一个足够调皮的少年。无论起因是什么,当他在墙头上走着玩时,他的起伏情绪便去得飞快,重新雀跃起来。
雪荔仰着头,在下面跟随着林夜。
红日在上,清风徐徐,走在阳光下、踩着墙头的少年郎,周身是她永远没有的生机。他的昂然快乐让她困惑,可他那样一蹦一跳自己玩得愉快,又让她……看得移不开眼。
林夜还在笑:“阿雪,你不上来吗?我们比一比谁先掉下去。嗯,我肯定不会掉的。”
林夜乐道:“谁掉下去,请对方吃一顿饭好不好?”
他自说自话,料定安静乖巧的雪荔,肯定不和他胡闹。
雪荔在下面叫他:“林夜。”
他一怔,转过肩低头。
清风吹着少女的发辫与裙裾,她站在日光找不到的墙下角落,洁净得没有一丝污垢,纯然无比。
有一刹那时间,林夜俯身看着她,她仰头看着他,他们都没有说话。
雪荔终是慢慢说:“林夜,你把‘问雪’卖给我吧。我现在有钱了。”
林夜静静垂眸。
他的眼睛如长河,如春夜,如星湖,如玉石。正如他的心,时而灵动无害,时而矫情好斗,又时而如幽邃深渊,花簇芳菲下遍是荆棘长刺。
而他的筹谋算计,永不会向世人展开全貌。
他既是秀美无双的小公子,他也有雪荔还没看到的那一面。
可无论他是谁,雪荔都记得,这一日的清晨,春柳一样的美少年站在墙头,日光也比不上他明耀。
徐风吹拂衣袂,墙上的小公子张扬地挑一下眉。
他轻松:“好啊。”
接着,他报了一个数。
那个数目,是雪荔最近攒下的钱的九成九——她从暗娼赚来的钱,她从林夜身上赚来的钱,她敲诈妙娘赚来的钱,她在街头对对联赚来的钱,她做点零散活计赚来的钱。
他轻松地估计出来,让她血本无归,一分钱不剩。
雪荔仰头看着他。
“林夜。”她说。
林夜得意吐舌:“嗯?”
雪荔用一种暮气沉沉的“你死了”的语气和他说:“你是大坏蛋。”
林夜万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能听到这么幼稚的评价,乐得在墙上左摇右晃:“哈哈哈哈哈哈那你买不买大坏蛋的东西呢?”
雪荔:“……买。”
林夜:“哈哈哈。”
他乐不可支,笑得从墙上摔下来,雪荔立刻:“你输我一顿饭钱。”
第39章 “这个游戏,我不陪你们……
癸未年五月中旬,林夜是个大坏蛋。
——《雪荔日志》
那半个晚上、半个上午的闹腾,以林夜的忙碌、雪荔对他的不再搭理中断。
他们回到府上后,林夜不是在和高太守互相试探,就是在嘱咐他的人手忙碌各种事宜。在婚礼前的前三天,小公子租住的这家府邸人员进进出出,门前络绎。
像是沸水汩汩,像是暗夜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