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抬头。
林夜以为按这个满脑子都是“我的书”的少女的心思,她必然催问。但是这一次,她没催问。她好像在出神,好像思维迟钝,又好像能说话的人,只有他了。
……不然,她干嘛和他一个半路陌客说这样私密的话呢?
雪荔说:“我有一个朋友。”
林夜嘴抽。
雪荔:“我的朋友总是梦到一个人。我的朋友和那个人已经分开了,可她还是梦到。她逼自己不做梦,却一直做梦。她很苦恼,请问……”
林夜:“你的朋友对那个人是什么感情?”
雪荔:“我朋友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需要看病。”
林夜:“……”
林夜干干道:“不、不至于。”
雪荔若有所思,鹦鹉学舌:“我的朋友对那个人是什么感情?”
林夜突然好想笑。
他好整以暇,又开始逗人了:“总是梦到一个人,原因很多啊。比如仇恨刻骨铭心,爱欲牵肠挂肚,往日追悔不及,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雪荔怔怔坐在他对面。
她好像看到一重纱帘,一重竹影,玉龙跪在血泊中,面容苍白,筋脉寸断。玉龙被血淹没,被雪消融。
她心湖中的涟漪,一点点、一圈圈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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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轻声:“原来我对她,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他?
林夜蓦地抬头。
他眼睛静黑,没有一点笑意。
他捏着杯子本在玩,可雪荔说了这样的话,林夜一瞬间遍体冰寒,心海中掀起千层巨浪——
他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也许眼前少女,根本不是“秦月夜”真正的冬君。
因为他在和亲前,特意查过“春香阁”。春香阁的女主人,没有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情郎。
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林夜捏碎了杯子,雪荔怔忡看来。
林夜缓缓笑,垂着眼柔声:“我也为你掏心挖肺啊……”
气怒与惊疑与病情一同攻身,林夜张口吐血,倒向雪荔。
片刻后,粱尘和阿曾赶来照顾病公子,质问雪荔发生了什么事。
雪荔因为头重脚轻,也因为心中有事,她大脑空白,想不起来林夜说的那个词。
雪荔道:“他说为我撕心裂肺。”
第20章 “小公子,我不知道‘撕……
无论是掏心挖肺,还是撕心裂肺,阿曾和粱尘确认昏睡过去的林夜状态尚好后,强行将雪荔留在小公子屋中,照看小公子。
粱尘振振有词:“是你将我家公子气病的,你得负责。”
“秦月夜”的杀手们震惊,对此决定不满。虽然这几日相处,他们已经不那般厌烦林夜,可是冬君好歹是他们的首领,又是女子。
即便是江湖女侠,也没有在一个“即将和亲”的贵族郎君房中长待的道理吧。
他们不肯,却见雪荔无所谓,大有赖在林夜房中的意思。众人疑惑又忧心,被粱尘笑嘻嘻地劝走。
和杀手们的想法不同,两个侍卫不觉得冬君和自家公子共处一室很奇怪。
他们三人,本就想拉拢冬君。谁知道林夜这一次吐血晕倒,是不是想把冬君留下来呢?至于杀手们担心的“男女之情”那类问题……
粱尘干笑:不提那只抖着尾巴整天欣赏自己羽毛的小孔雀,会不会在“和亲”前意外喜欢另一女子的事。就算想生情……冬君每天戴着斗笠,连脸都看不清啊。
这怎么生情?
所以,公子所图,必有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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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愿意留下,自然是为了等林夜给东西。
她心中默念着“好好告别”四个字,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一直到日落西山。
她发着呆。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中暗下,雪荔转身端了油灯回到床榻边时,见林夜披衣虚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雪荔将灯台放到床边的高台小架上,同样一言不发,压根不关心一个刚醒来的病人身体状况如何。
林夜看着她这样,既是恍然,又是自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试问,一个经营“春香阁”那类秦楼楚馆的奇女子,会如此绝情吗?
她的伪装从来都不认真,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发现。
只有他沾沾自喜,以为看透她既是建业初逢之日的奇怪少女,又是神秘的冬君,便以为自己可以徐徐图之诱她胁她;只有他一叶障目,没去多想她露出的破绽。
他太傲慢了。
此女伪装真冬君待在队伍中长达一月,他至今不知她目的何为。她对他……她是不是一直在查他呢?
她有没有发现他不是真的小公子?她的伪装,是她一人的主意,还是整个杀手楼的主意?
他们是敌是友?
林夜脸色越发苍白,眼眸却被衬得更加黑泠泠,如同沾着一重薄薄白色糖浆的芝麻丸蜜果。像小时候病得很厉害时,师父喂她吃的那种。
可能是一直没吃饭,雪荔竟然觉得饿。
不能吃人。
雪荔撇开目光,先开口:“我的书册。”
林夜:“……”
你的书册。你满脑子都是你的书册。你是真的只关心你的书,还是在麻痹我?
林夜抬袖捂脸:“你欺负我。”
雪荔:“……”
雪荔探究他的古怪时,见这一脸病容的颓废小郎君放下袖子,精神一振,重新朝她露出笑容。
他不见方才那样的深沉幽静,眉目轻扬唇瓣微翘,长长的睫毛扇动间,他又变成了平时那个灵动好玩的小郎君。
林夜:“好啊,我给你。”
——无论如何,先稳住她。
林夜指挥雪荔去东北角的箱匣中拿东西,他坐在床上胡乱指挥,还理直气壮:“我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全身发冷,根本没力气下床。”
雪荔一愣,道:“我也头晕眼花全身发冷。”
她这几日一直有这种症状,只是她自己不在意而已。
林夜:“你也失血过多了?你、你……”
他本多嘴,忽然想到什么,脸刷地红了。他不记得她这几日有过打斗,那女子失血过多,还有一种可能——
小时候,他娘平时威武,揍他时力大无穷,只有每月来癸水时会气虚。
雪荔按照林夜的话翻找他的箱匣,待她起身回头时,见床上的林夜双颊绯然,唇色嫣红,睫毛颤啊颤。
隔着斗笠,他竟然低下头,躲过她视线。
他肌肤雪白,此时整个人红透,好像要坏了。
碰碰就倒,不碰也倒。就他这状态,想活到成亲那一日,确实有点困难。
雪荔淡然,打算正事结束赶紧离开:他可别死在今天,别人以为她是凶手。
雪荔捧着那用布包裹起来的木匣走回床畔,床褥间的林夜听到脚步声,像是忽然想起一事一般:“还有一样东西。那个箱子里有一个青色瓷瓶的药瓶,你也拿过来。”
他自始至终不抬头。
雪荔将东西都找到拿过去时,林夜好歹自我调节本事强大,已经神色如常。他敢抬起眼看她,只除了双颊还残留一点绯色。
林夜弯眸:“看看吧,你要的东西。”
雪荔猜到了。
她打开木匣,烛火照耀间,古檀木匣中躺着一牛皮封袋。旁边的四个小格,装好了四个白玉瓶的小药瓶。封袋上有一张纸,信纸上详细写着药粉祛除污渍的用法。
林夜心疼道:“你要严格按照我的说法用。这药粉很贵、很贵的……”
他为了腾出这点儿药,得好几天无法药浴。身体中那封住筋脉的针变得更刺痛,每日每夜折腾得他难受。
林夜语重心长:“我当真为你掏心挖肺。我要是你爹,你得负责养我知道吗?”
他本想用来利诱冬君的。但她很可能不是,也很可能感受不到他的用心。可惜礼物都备下了,送就送吧。
雪荔发现林夜蔫蔫的,抱着被褥,目露哀怨。
林夜持续哀怨着,有力无气地指指那个自己让她取的青色药瓶:“那也是给你的。”
林夜:“你肩头有伤。”
他抬头望望天,隐晦道:“你这几日又、又出血多,敷一敷吧。我祖父留给我的,特别好用。”
雪荔翻看药瓶的手停住,蓦地抬头看他。
她肩头的伤?
林夜一边望着横梁,一边胡言乱语:“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打猎,伤到了一只林中小鹿。我的箭有毒,我本想给它解毒,可它掉头就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奇形怪状吓到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