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从高处纵下,落入下方林中。他卷入下方兵士的混战,但此处人不多,刀剑数招应对之下,便有弓弩机关从后方飞来,让一众敌人扑倒在地。
窦燕牵马而出,早已等候在此:“小将军——”
窦燕的称呼从“小公子”换为“小将军”的时候,林夜翻身上马。他伏在马背上,带着窦燕等十来个手下从矮径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两军的重心要么在高处各路凿开的瀑布水流上,要么在平原上的战斗上,没人注意到这么一只队伍的突围。
而他们前去的方向是——洛阳行宫。
马匹长嘶,铁蹄溅水,伏在马背上的照夜将军在穿越峡谷时,回头朝黑夜中高处山崖上某处的瀑布望去。距离太远,他目力不足,看不到少女英姿,却心知她在那里。
他静静看一眼,撇开了目光:“驾——”
军马长啸,星子流转,高山瀑布上飞纵下二人,正是打斗中的雪荔和白离。
两大高手的战斗非常人能插足,这二人自山上战到山下,跌入结冰的洛水上,将冰砸开了巨大的窟窿。嗡鸣声震,四处破冰声和敌我讨伐声在耳,二人的战斗裹挟万千水流,溅开三四丈高的飞流。
水流冲击下,雪荔被闷闷撞出去,跌摔到一树桩前。
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睫毛滴着水,不知是冷汗,还是洛水。
白离从瀑布中走出:“你不是我的对手。”
雪荔淡漠。
白离听到呼啸声,那是来自卫长吟的召唤。他转身欲走,身后的劲风袭来,他回头应战时,被雪荔击中时,自己的指虎也刮入了雪荔胸襟处。
血水在呼吸间战栗。
白离被激怒,眼睛一点点变红:“你不要命了?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
“你是我的敌人,”雪荔回答,“你自以为是的仁慈从来毫无意义,你的卫将军不领情,我也不会领情。有我在,你今日哪里都去不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发抖的手握紧匕首。
自己人的兵马,只有她是最厉害的习武者。她这前半生,从来没想赢过,却也赢了那么多次。如今第一次,她真的想赢。
雪荔的眼睛中渗着流动的刀剑撞击一样的光泽,她步步走向白离,如步步忤逆自己被界定的命运:“不舍得杀我,你也杀了那么多次。不愿和我为敌,你也为敌了那么多次。你和师父、宋挽风,一道毁了我,我必须杀你……”
雪荔涣散的目光中,聚起了天上星辰:“为了我自己,我必须杀你。
“为了阿夜,我必须杀你。
“为了南周的未来,为了北周的未来,为了大周的命运……我必须杀你!”
“咣——”
刀卷风霜水雾,少女凌身而起,与白离在半空中战势再起。
--
洛阳行宫混乱一片。
宫门被撞开的时候,宋挽风和春君的对峙,被那朝堂自己一方的凌乱打断。
“秦月夜”的下属们急急来报:“风师大人,春君大人,小张大人召集私兵攻城,和禁卫军在宫门下战斗不休。他们撞开了西侧门,正杀向行宫——”
宋挽风一凛。
霍丘军卫长吟的最终目的当然是要征战北周和南周,但宣明帝此时和霍丘军是合作关系,宣明帝若死了,那些调遣给卫长吟的北周军马撤兵,洛水畔战场便会发生变动。
而宣明帝召集他们在此,本就是不信任朝廷臣子,要“秦月夜”这样的江湖势力介入朝堂内斗。
当下里,宋挽风再无暇和春君算账,质问春君失踪的那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宋挽风:“去宫西门——”
他警告春君:“希望春君大人不要在此时内讧,乱我计划。”
春君只淡淡回答:“整个杀手楼皆在风师大人的控制中,风师大人掌领杀手楼名正言顺。有风师在,我号令不了全楼杀手,风师大可放心。”
春君轻飘飘:“除非,楼主‘复活’。”
宋挽风眼皮轻轻一跳。
他看一眼春君,春君大半身掩在斗篷下。二人不再内斗,相携着带领手下扑向朝堂上烧开的这把宫变之火——
宣明帝不信任小张大人。
宣明帝早有准备。
而小张大人代表世家,对皇帝的猜忌地方为时已久,而两方斗起来,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平息的。
宣明帝坐在寝宫中,审视着叶流疏。
兵戈声在外震耳欲聋,满宫灯火渐次点亮。天上星子被照得黯然无光,宣明帝跌坐在龙椅上,听到“敌军从西侧门杀入宫”的时候,他目眦欲裂,盯紧叶流疏。
叶流疏、叶流疏……
皇帝开始头痛。
“噬心”之毒在此时侵蚀,他的大脑思绪混乱,心口之痛带来头痛欲裂,他面色扭曲狰狞,眼下乌黑一片,呼啦啦推开满案的书折奏章,全靠为帝者的修养,才没有痛得在地上打滚。
皇帝大口大口喘着气,猜测十九年前凤翔城中遗民,为什么可以活着走到自己身前。
十九年前凤翔城……
先是屠门,再是屠城。是一个人和杨家结了仇,皇帝怕杨家泄露“药人”秘密,才下令屠城。他提拔了好些人,这些年,那些人都兢兢业业待在凤翔城中,待在军队中,帮他办事。
从“药人”到“兵人”,这个计划需要有人帮他办,所以凤翔城是有遗民活着的。但是这些活着的人,现在应该被处理干净了啊。
去年一场战争,他借南北之战除掉了凤翔军八成军马。他为了计划成功,甚至把毫不知情的杨增调过去……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叶流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为何他压根不记得凤翔城有这样的遗民活着?
“陛下,你根本不记得,”叶流疏平静道,“凡人生死存亡在你一念之间,千秋功名是你毕生所愿。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陛下从不将我们放在眼中,泄洪之时,自然也不记得我们是谁。”
宣明帝厉喝:“所以,你是为了复仇?!你呆在朕身边,是为了复仇?在今夜之前,你就和张秉合作了?你们要什么?朕为了我国强盛,你们这些逆贼——”
叶流疏出一会儿神。
她轻轻摇头。
她面容被灯烛火光照,耳畔被帐外兵马声撩。她知晓自己的卑微,倘若她无声无息求生了二十年,又岂会今朝被他人鼓动?
她隐姓埋名,畏惧皇帝。她不敢复仇,她只想活着。
她闭目塞听,她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过问。
而去年!她在金州城中见到同样隐姓埋名却风采卓越的林小将军,她见到武功高强如日如月的雪女在大散关下被如何逼迫,她见到生既凄楚被判终身囹圄之祸的李微言如何搅局、推翻棋盘……
日月之光恒久亘古,灼烈耀目。
她为灼光所照,反身之际,却见自己依然在步步退……她已退无可退,可宣明帝不光要她退,甚至要她的命。
倘若她今夜遂宣明帝的意,杀了张秉。张家世家之大,如何对她?宣明帝会保她吗?以宣明帝对付凤翔城的态度来看,宣明帝只会除掉她。
既然宣明帝要她性命,不如她先发制人!
“轰——”宫门被撞开。
尘土飞溅,火烧半院。宫中帐帘纷飞,宣明帝和叶流疏对案而坐;宫苑中张秉带着人马,提着剑,步步朝皇帝走来。
帘帐纷然,灯火如烧,宫内宫外,皆看得分明无比。
宣明帝面上闪着奇异的涨红色,盯紧叶流疏:“你到底为什么?若是想要荣华富贵,朕许你——”
叶流疏静坐,缓缓抬起眉眼:“我为了——
“何谓生,何谓死。何谓道,何谓国。”
宣明帝的目光落向宫苑,落到那光风霁月的青年身上。那青年立在血泊中,星子之光落他周身,他彬彬有礼地抬起剑:“尔既不君,我便不臣!”
--
“咳、咳——”
水流凿开,数以千万计的敌我将士被卷入洛水中。南周这一边,为首者是孔老六等人,喊得声嘶力竭时,一个人影从水中扑出,被水带着撞到他身上。
孔老六以为是敌人或是兵人,刀柄已经横向敌人脖颈时,天上星光暗暗,日光将起,熹微日光让他看清了来人:“明景……明景小娘子!你去了哪里?我们在救你,小公子要我们救你和粱尘小郎君……”
明景坐在水泊中,难以说清自己这一路的艰难。
她狼狈无比,只抓紧时间握住孔老六的手:“我找到了他们关押粱尘的军马方向,你给我些人,我要去救粱尘……”
孔老六为难非常,自己这一方人手不足,若再分流,只怕更难以抵挡敌军。
明景看出他的犹豫,面上浮起绝望之色,咬咬牙,自己转身便要走,孔老六大声:“十个人!老子带十个人跟你一起走……”
明景回头,惊愕非常。
孔老六:“妈的,小公子说,无论如何,能活的人都要活下去……反正我们本就人手不足,本就赢不了,待在哪里都赢不了……救人就救人!梁小郎君人还是不错的。”
明景抹掉眼泪,连忙跟上,然而此时,日光从天边出,他们听到了山顶传来的鼓声。
他们抬头望去,看到山巅之上,霍丘军埋于某处,那正是明景打探到的捉拿粱尘的那只队伍。而不知何时,卫长吟到了那里,卫长吟亲自看守粱尘。
而今,鼓声自天边响起,霍丘军先锋先是用霍丘语言说一遍,再桀骜地用大周话重复——
“南周人都听着,南周陆相家的郎君,在我们手里。你们若再向前,我们便把陆小郎君做成‘兵人’。想来陆相绝不想看到儿子落到我们手里……
“照夜将军,你听着!限你一刻内走出来,举手投降。不然,我们就对陆小郎君动手了。从现在开始,一,二,三……”
桀骜悠缓的敌人喝声,让己方目眦欲裂,满目猩红,却也犹豫无比。许多人都开始张皇,开始掂量。他们不知道陆小郎君是谁,但他们知道陆相在南周的地位。那是陆相唯一的儿子,他们若害了陆小郎君……
孔老六骂道:“好卑鄙!”
明景脸色惨白,然而到此时,她却镇定无比。
她道:“先跟着我走。”
她喃喃自语:“没事的,小公子在的。小公子算无遗策,小公子是战场上的天才,小公子会带领我们打赢……”
她从来没有完全信过林夜战无不胜,她逃亡奔波,她此时甚至没有在战场上见到林夜。
但是她没有别的法子了。
粱尘那么信赖林夜,林夜有法子的吧?
孔老六也喃喃地自我说服:“对,小公子会有办法的……我们先把消息传出去!”
--
到此关头,传递消息,用的便是川蜀军中传讯法子。鹰隼在高空中盘旋,长短不一的鸣叫声,都是讯息。而鹰隼声长短所代表的含义,在他们出行前,已由林夜告知他们。
如此,李微言伏在瀑布边,日光灼灼生天时,他从鹰隼声中,听出了明景的回归,他们向林夜的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