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秉微笑:“国富之路,君臣之往,百姓枯荣,万古河山。似乎皆在卦中可见,却皆跳出大人的五帝钱。倘若贪生怕死,闭门锁关,那这天下大势,便都和张家无关了。”
张秉拱手:“大人且在府中喝茶,在下先进宫了。”
老臣怔愣之下,张家这位郎君,张秉张南烛,已转身而出,慨然长行。枯黄枝木上簌簌盖着一些前些日子的残雪,此时“滴答”一声从屋檐上砸落,映出青年霜雪般的眉眼。
那霜雪之色一闪而逝,紧接着老臣听到府外的车毂辚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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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发生急速变化,洛阳行宫既热闹,又死寂。
宣明帝将臣属召入行宫中,以‘为太后贺寿’为由,将臣子扣押宫中。然而离太后生辰还有五日,如何早早宴饮?何况,宫中军士十步一人,战铠银光洌冽,臣属的出行皆要查看鱼牌……这阵势,实在让人不安。
宣明帝也迟迟不露面。
席间议论声窃窃。
臣子讨论着霍丘军的出战,讨论着北周在其中的定位,讨论他们该如何向皇帝觐见。如果南周和亲团在北周地盘上出了事,是不是代表和亲盟约公然撕毁?
“陛下是要出兵吗?这,不太好吧?我泱泱大国,岂能出尔反尔。”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南北周好歹是一个祖宗,和谈一事,我没意见。可那霍丘人算什么玩意儿?狼子野心,茹毛饮血!一百二十年前,他们怎么侵犯我大周国土的?如今陛下竟然把他们引到我国境内……”
“诸位大臣,我等臣子居高位,自然有劝教陛下之责。稍后陛下来了,我等联名上书……”
一帮老臣们摸着胡须不安地讨论时,一个面无血色的臣子摇摇晃晃地回到席间。众人目光望来,这臣子喝了一口酒压惊,压低声音:“我、我方才去更衣,好像看到了江湖人士混在皇宫中,神出鬼没的。陛下寝宫那边亮着灯……”
江湖人士?!
这帮大臣,不自主地想到了“秦月夜”,脸色便难看起来。
时至今日,他们依然不快本国皇帝和那等声名狼藉的江湖人合作得如此密切。
他们坐不住了:“不行,我们要见陛下!‘秦月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行宫中,他们要做什么……”
大臣吵嚷中,宋挽风刚从陛下寝宫中步出,与从外走来的春君打个照面。
“秦月夜”在今夜任务重要,二人各有所求,皆听皇帝的安排。二人匆匆照面,便擦肩而行,不欲多言。
擦肩至极,宋挽风忽然道:“方才与陛下谈话,陛下无意中说,春君这些日子并不在洛阳行宫巡逻。那便奇怪了,春君当日告诉我,你提前来洛阳见陛下。倘若你没来洛阳,春君大人又去了哪里呢?”
春君脚步顿住,抬起眼。
宋挽风微笑,殷殷等候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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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寝宫中灯火摇曳,接见了宋挽风那些江湖人后,宣明帝已十分疲惫。
但他目中毫无疲色。
他甚至因计划即将达成,而兴奋不已。
他坐镇洛阳行宫,种种安排,调遣军士和江湖人,且藏且隐,且引且诱。当霍丘军西行攻凤翔时,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吸引照夜将军来刺杀。
因为深入北周的南周和亲团没有人手。
和亲团无兵可用!
想挽回败局,宣明帝这个引子,是最好挟持的。
如果林夜真的是那等厉害的小将军,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宣明帝想见那位林夜,也想了很久。无论是南周小公子,还是照夜小将军,他都要亲自会一会。
只要他的病能好,只要他拿到林夜的血……
宣明帝因精神亢奋,而目中光华诡异。他骨血沸腾之际,一声冰冷的“啪”,打断了他的思绪。
宣明帝回过神,看向书案后方,那正与自己下棋的美丽女子,叶郡主叶流疏。
叶流疏发现自己的落棋声,惊动了皇帝。她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惊惶起身认罪,而是仍坐于原地,像在发呆。
宣明帝眸子一闪,笑道:“看来战事让郡主受惊了。算了,张南烛该入宫了,你去迎一迎他吧。”
叶流疏睫毛一颤。
宣明帝意有所指:“你和张南烛,似乎交情不错。前些日子,张南烛因私事而去了凤翔一趟,朕听到些传言,他好像私下见过一名女子……你在朕身边久了,总该嫁人的。那南周小公子没福气娶你,朕看张家,也不算辱没了郡主。”
叶流疏脸色刷地苍白,僵坐原地。她搭在棋盘上的手发抖,她几乎可以想到自己出了这道门,会见到怎样的内侍,接过怎样的酒盏,以什么样的姿势走向张秉。
半晌,叶流疏垂着眼轻声问:“陛下,非要如此吗?”
宣明帝眯了眼眸。
宣明帝不动声色:“什么?”
叶流疏形容昳丽,清丽妩媚,是他挑选出的最好用的棋子之一。而今这棋子堂而皇之坐于他对面,竟然温温柔柔地开口:“取小公子心头血,让‘秦月夜’配合禁军杀照夜将军,再以凤翔为‘诱饵’,用霍丘军的铁蹄摧毁凤翔城第二次……如此,挥师南下,捣毁南周。陛下,非要如此吗?”
宣明帝笑起来:“看起来,郡主起了怜悯之心啊。朕何曾不怜惜天下子民?可若不收复南周,便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两国不统一,何以一致对外呢?做大事者不拘小节,郡主不可过于‘妇人之仁’。”
叶流疏沉默许久。
什么叫“妇人之仁”?天生万物,万物却自贬自弃,自骄自满,奴役他人。
她的棋子落在纵横棋盘上:“我被陛下所救,从流民中走出,贵为郡主,此生已贵不可言,当报答陛下恩情,效犬马之劳。所以这些年,陛下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的命是陛下救的,我不用讲什么仁义道德,我只用听陛下的话。”
宣明帝已听出些弦外之音。
宣明帝警告:“叶流疏,别说了。”
叶流疏说了下去:“陛下要我骗谁,我便骗谁。要我装什么身份,我便装什么身份。这些年,我帮着陛下,处理了许多陛下不满意的大臣……如今,陛下要我去迎张郎君,是又需要我做什么呢?”
叶流疏倾身:“是喂毒鸠,还是美人计,或是反间计?”
宣明帝目色变冷。
他盯着叶流疏面容,发现这位养女,平时是收敛了自己的容姿风华的。而她目光灼灼望人时,宛如盛开牡丹,只是枝叶上渗着些毒汁。那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毒?他竟不知道。
有什么正在脱离控制。
宣明帝心想。
宣明帝缓了语气,道:“你既不愿,便算了。南烛是朕信任的臣子,朕……”
叶流疏道:“陛下知道儿臣为何不愿吗?”
宣明帝心中不屑:小儿女之情……
叶流疏:“陛下莫不是以为我和张郎君有私情?”
宣明帝不耐了:“不是私情,难道你还有大义?”
“我这样的人,便不配有大义,是么?”叶流疏轻声,“陛下,你根本没想过我真正不愿的缘故,你单知道我是从流民中出来的,你单知道我打败了同辈子女得你垂怜,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
她发着抖。
她仰起脸。
夜空赫然一霹雳,宛如电光凛冽,而今夜分明夜朗万里,万里无云。
星子寥寥悬在半空,天幕银河蜿蜒流动。而叶流疏缓缓起身,缓缓下跪,幽幽抬眸:
“十九年前,我本是凤翔城中人。”
宣明帝忽然色变,骤然起身。他的惊退撞翻桌椅,满室黑白棋子如大大小小的雨点,砸过衣袂,碾在冰凉地砖上。皇帝高喝:“来人——”
“哐——”
殿门被风刮动,外面内宦声音拔高,带着惶然:“陛下,大事不妙,小张大人带军围宫——”
宫殿寂冷,帘帐纷飞,脸色铁青的皇帝,与跪在地上的叶流疏四目相对。
她是早已枯败的花,她在他给于的白骨血泊中,重生血肉,尖刺锋芒,却对准了他。
数丈之外,宫门前杀戮声起,张秉徐徐下车,眺望远处皇帝寝宫廊下悬挂的摇晃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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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子野心者,别有用心者。
非君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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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
洛水畔边,战局几乎一边倒。
和亲团这边加上寥寥凤翔军,再算上临时拼凑的江湖人,如何对上霍丘军的全部军力?他们节节败退,却也始终顽命抵挡。
洛水蜿蜒与大河水连,初初入冬,水面淋漓有些结冰。夜间银白间,黑色的交错的人影,夹杂着火光,正是世间一场小型炼狱。
卫长吟策马站在山段微高的地方,观察战局。他的军马,宣明帝借出的兵马,以及数以万计的兵人……这场大战,骤然起势,打得敌人措手不及,如今看来,他们是赢家。
跟着卫长吟的几位将军都渐渐放松:“他们没有多少兵,北周皇帝也不会借兵给他们,他们想从南周调兵,那边消息被大散关阻断,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得到北周的消息……万事已备,这场战争,我们必是赢家。”
卫长吟旁边,白离抱着手臂,衣袍飞扬,他淡然看着下面的战局。
白离听着自己人的讨论,想到的则是玉龙。
宋挽风说,只待这场战争结束,宋挽风便会用林夜的血,唤醒玉龙。到时候大局已定,一切朝着他们想要的方法发展,谁也阻拦不及。
宋挽风还说,玉龙当时的心软,是因为舍不得雪女卷入此局。
白离并不理解,听多了还感到厌烦。他如今只是顺着将士们的话,想了想:现在计划顺利的话,“秦月夜”就在宣明帝身边。只要这边战局顺利,杀手楼就会在宋挽风的命令下,对宣明帝下手。
宣明帝以为杀手楼可以信任,但从头到尾,玉龙都不是北周的人,而是他父王白王的人……
白离心里忽然一顿,产生一丝很淡的疑惑:玉龙师姐真的是他们的人吗?
白离没有想下去,他听到了卫长吟的声音:“战局未稳,不可骄傲。”
白离困惑。
将军们同样不解,他们指着下方黑压压的战事,指着那些前仆后继、将南周人淹没其中的兵人,指着那些热血沸腾的己方兵马:“大将军太小心了,局势分明已稳……”
卫长吟沉默。
他感到一种疲惫。
近日,被宣明帝不断催兵,他已言明时机不妥,却仍不得不出兵。他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可他骑虎难下,偏偏身边人,没有一个可以为他分忧。
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大将军说的,不会是那个逃跑的扶兰公主吧?魔笛确实厉害,但是她年纪还小,左右不了战局。”
他们又很乐观:“而且我们抓到了南周陆家的郎君,我们拿这郎君威胁南周。这可是陆相唯一的儿子啊……”
卫长吟厉喝声打断他们:“照夜将军始终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