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的照夜小将军经受的背叛不少,战事磋磨艰难,他看尽生死看尽算计,为何仍有这样盛满星光、满怀希望的眼神?
南周光义帝能力比北周宣明帝差,心思却不比北周宣明帝少。这样的帝王,仍不能让照夜小将军对尘世失望?
林夜在玉龙的出神间,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喃喃自语:“我猜错了?不会吧,我一向聪明伶俐的。”
便是冷心冷肺如玉龙,心中都在此时浮起一丝莞尔。
玉龙大约明白,为何被无心诀剥夺情绪的雪荔,会被这个少年拉入红尘,心甘情愿堕入凡间。
玉龙道:“你还是聪明伶俐的。”
林夜眨眼。
玉龙垂眼:“不错,如你所料,凤翔屠城,非我所为,乃是……宣明帝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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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南周前往建业的朝臣车队,因大雪而举步维艰,不得不在中途驿站歇息。
宋琅作为死刑犯,被严加看守。他被关在驿站的黑屋中,除了吃食,什么也不供给。
而在这样的雪夜,宋琅遥遥想着当年事、如今事。
他不断地嚷着冷,要人加炭火。没人理会后,他呓语不断,咬舌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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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玉龙杀尽杨家后,残忍地从小姑姑怀中,抢走了刚出生的婴儿。她为婴儿取名“雪粒”,和宋琅同行。那时候,虽然玉龙收到了霍丘国白王的合作信件,却始终没有答复,没有想好该如何展开合作。
宋琅想感化她,竭尽所能地希望她能原谅凤翔发生的一切。
然而,不等宋琅感化成功,他们先收到了凤翔被屠城的消息。
至此,宋琅明白:杨家已灭,宣明帝既不愿世人从杨家灭门案上查出端倪,又想借助一城被屠事件,激起北周臣民的激愤心,举国兵力南下,欲攻下南周。
南周的川蜀军战得辛苦,却悍不畏死,林老元帅举家不知死了多少人,才将战线始终稳在大散关。林老元帅的儿子与儿媳,在那些战争中落下旧疾,才在多年后早早亡于战场,只留下幼童林照夜,给林老元帅送终。
山河破碎,凤翔城空,恩怨埋土。而活着的人,宋琅陷入自责。
如果他当日没有和玉龙一同离开凤翔,如果他接管杨家灭门的后事,如果他在凤翔和宣明帝之间周旋,凤翔城是不是便不会被屠?
宋琅日日梦到冤魂索命,梦到凤翔城中的妇孺老幼。梦中的百姓流着血泪问他:你不是朝廷派来的父母官吗?为什么你和一个女恶人走了,却不保护我们?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不应该救我们吗?
第118章 我养出了一个恶鬼,可……
玉龙道:“我能感觉到,宋琅的心,也在一点点冷下去。”
林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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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冻非一日之寒,心死非一日之过。
多年后,宋琅在战争中,为了保护金州满城百姓,而放弃了自己的妻儿,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轮回鞭笞呢?宋琅在战乱后,将宋挽风交给玉龙带走,何尝不是一种“无颜以对”的愧疚呢?
那时,宋琅在金州为太守,玉龙在南宫山,教养两个徒儿。
玉龙开始与霍丘国白王的合作,执行这长达数十年的“兵人计划”。
欲执行兵人计划,玉龙必要走到北周皇帝身边。而一个江湖客,如何得到北周皇帝的信任呢?
于是,玉龙创建“秦月夜”。
她不缺耐心,不缺毅力,不缺仇恨。当风雪覆身,她带着两个幼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南宫山,前往天山雪山,创建“秦月夜”的时候,何尝不是对命运的公然挑衅呢?
她不知道何谓好的国家,她既没有见过,也觉得自己不配见到。她只是在塞外,看到了白王的壮志,白王麾下百姓的心志与仇恨。她只是在大周境内,看到了战争与百姓无关,兴亡与百姓无关。
那年,玉龙二十三岁,宋挽风十三岁,而雪荔只有八岁。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既然逝去的人永不归还,既然北周皇帝并不在乎黎民——
这样的国家,留存的意义是什么呢?
不如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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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你在阿雪身上喂毒,你拿阿雪做实验……就为了她成为兵人之首?”
玉龙:“一开始,我只是希望她死。若她早早死了,总好过在这世间存活。我不会放过杨家的遗孤,不会愿意看到酷似杨家人的一双眉眼。可是这个孩子的命好硬,好想活,无论多痛苦,她都坚持着想活下来……”
林夜怔忡。
他声音一下子拔高:“阿雪曾经求生意志很强?!阿雪曾经很愿意活着?”
玉龙:“嗯。”
他对玉龙有一腔疑问和试探,可他此时要控制不住大脑中“轰”一下的洪涛倾覆感。林夜双眸瞬间红了,手中的剑递上前:“你!”
林夜:“你可知她如今……”
毫无求生欲。
毫无生存志。
她厌烦尘世,了然无趣,寻不到人生存亡的意义,无法说服她自己走下去。她与他说,旁人都有寄托,为什么她没有?
雪荔没有寄托……可她原本有!
玉龙:“所以我教她无心诀。”
林夜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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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雪荔,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不理会梦中出现的师父和宋挽风。
师父却盯着她写字半晌,冷不丁开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雪荔写的,钱老翁留在树上的横竖撇捺的记号。
反正这是梦境,梦中一切都是自己的意识。雪荔不愿意与梦中假人沟通,却也愿意自己能理清思绪:“他写的,应该是‘明日戌时见。”
雪荔心想:看,我已经大概猜出记号的意思了。
梦中玉龙缓缓说:“如果这些记号是这个意思的话,这些字的形状,恰恰在无心诀的练功图谱中出现过。”
雪荔怔住,她猛地抬头,看向师父脸容。
师父蹲在她身边,拿过她的树枝,简单勾划了几笔小人练功的图像。雪荔眼眸神色由涣散,一点点聚集:是了,离远些看,不把钱老翁的记号当文字,如果当图像看的话,无心诀的简笔画中,确实有类似的形状。
无心诀的简笔画……那是师父初教她武功时,独独画给她看过的。
那时她幼年,好像生了病,全身很痛,痛不欲生的时候,玉龙将她抱起来,第一次开始教她“无心诀”。
无心诀可以让她身强体壮,让她对抗身体中的毒素。而师父说,自己创建的无心诀不完善,需要摸索,于是,雪荔一直需要服用大量药物。
那些药物,每次都让她骨血重塑,全身剧痛。可她每一次,确实从生死边缘走了回来。
而无心诀的简笔画、无心诀的简笔画……
这是只有雪荔和玉龙看过的。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缓缓站了起来。她朝后退两步,好从更全面的角落,看这个自己仿佛从不认识的玉龙。
姿容皎然的玉龙跪在地上,用树枝将那一笔笔图画画出来。每一幅图,就是雪荔寻找的记号的一个答案的可能性。她通过这些图纸,通过图纸对应的口诀,可以推测出记号的含义。
简笔画、简笔画……只存在她和玉龙之间的简笔画!
雾水凝于睫,雪荔喉间腥甜。少女心绪起伏,几多控制后,她盯着玉龙的侧脸,目中失去神采:“……你、你!”
你到底爱我,还是恨我?
你若爱我,为何让我修习无心诀,让我成为兵人之首?你若是恨我,又为何早早在简笔画中,告知我一切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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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手中剑颤抖:“所以,无心诀,其实是控制‘噬心’发作的解药?”
林夜一字一句:“你一直在给阿雪喂‘噬心’,又创无心诀为她解毒。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南周小公子的血可以解‘噬心’毒,无心诀也可以。
“是了,明景的魔笛,会让雪荔和我、光义帝、李微言都受影响……这本就说明我们体内存有相同的东西。无心诀和‘噬心’相佐,让魔笛可以控制阿雪。你们又在‘噬心’中加了新的东西,和那些兵人建立联系,从而让魔笛通过控制阿雪,控制所有兵人。”
林夜:“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为大周皇帝下毒‘噬心’,一百二十年后,改良过的‘噬心’,就在兵人体内!熬不过的兵人,便是失败的兵人,被抛弃在凤翔百病缠身,他们会和大周两国历来的皇帝一样早亡;熬过去的兵人,便是现在卫将军带领的那些半死不活的傀儡。”
林夜眸子森冷:“大周两国在研制‘噬心’解药,原来霍丘国也在研制‘噬心’解药。一者是用药物,一者是用功法。你们都想控制别人生死!你们当真、当真……”
“疯了,”玉龙淡声,“行于此途,国运当前,谁人不疯?”
一百二十年的仇恨,让霍丘国疯魔。
一百二十年的大周分化,让北周和南周的皇帝发疯。
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让白王见到初到霍丘的北周幼童,便发了疯。
长达十九年的覆灭计划,让玉龙在抱着雪荔走向南宫山的时候,就开始疯狂。
还有、还有……
“挽风也在常年的爱恨交织与流连不舍中,发了疯。”玉龙道。
林夜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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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雪荔,在解毒出所有记号涵义后,她站在风雪中,看到天地异变,自己回到了南宫山,站在了那具棺椁前。
她看到自己木讷麻木地走向前,她其实已经猜出来了,但她还是要走上前确认。
她看到自己跪在棺椁边,掀开棺椁,手指去摸陌生女尸发顶藏着的记号。她手指穿插尸体枯黑长发的时候,眼睛无意识地抬起,看到自己梦中冰天雪地,风雪连天,宋挽风和玉龙都站在风雪后,被掩藏了容颜。
雪荔一点点摸过去,艰难地读出那记号的真正含义:“……杀风。”
雪荔倏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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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与林夜说:“倘若你与雪荔不愿退隐,那便联手我,一同杀宋挽风。我们的合作,就此开始。”
林夜:“……楼主是说,风师背叛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