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看到村子里的鬼火,看到零星的几点萤火在草丛中飞,看到这里宁静至极,到了深夜也没有人息。但灭了烛火后,小小的龙姑娘知道,每一道倒塌的横木后,每一条斑驳的断墙后,都躲着一个枯瘦的、饥肠辘辘的大人。
他们是乞儿。
他们是国家驱逐的可怜人。
他们从天南海北聚集而来,聪明些的,想个法子,把凤翔城郊一个空了人的村落,变成“鬼村”。鬼村没人居住,偶有鬼影晃动、商客惊吓,但时间久了,鬼村慢慢就有人住了。有了人,有了烟火,他们就有了家。
大人们乐呵呵的:“小龙儿也要个家,小龙儿总要定居下来的。”
而龙姑娘蹲在他们脚边,抬头看着他们充满希冀的目光,她心想:想定居的是你们,不是我。
但这些大人都是养大她的人,她不说。
于是,鬼村渐渐有了烟火,小姑姑吓唬她的那些“官兵抓人”的话,也渐渐消失。如果命运如此平常,如果天意怜惜世人,便不会有日后的“玉龙”或“青龙”。
凤翔的官兵们,还是找上了鬼村——
“这些人没有户籍,他们都是逃难来的。”
“有几个人,长得很像通缉令上追捕的犯人啊。”
“这个人,逃避劳役,说死了,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啊。”
官兵们便在某一日,突袭鬼村。遍地灼火,野草生烟,鬼哭狼嚎与惨叫声在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响起,小姑姑抓着龙姑娘的手,颤巍巍地与她一同跳下水井,躲入井中。
井下水已枯,狭窄的通道,只有孩子弯下身,才能通过。两个孩子顺着井水道一直往外爬,没命地往外爬。生存的艰辛没有教给她们别的,只教给她们“活下去”。
爬出水井的时候,星光明亮,天河如银瓶乍破。
龙姑娘和小姑姑第一次进了繁华的凤翔城,出现在凤翔城某一条街道后巷的长道上。有一辆挂着灯的马车铃铛声脆,青布融融,镶金嵌玉的窗牗透着星火一样潋滟的光。
到巷口,马车中的小少爷下了车,进了一个宅子。小少爷衣摆飞长颜色靓丽,在日光下发着光。
年幼的孩子并不知晓那是“杨府”,也不知道少爷身上的绸缎叫作“蜀锦”。她们只是好生羡慕:小少爷白白净净,衣袍完整,袍子里不往外掉芦花。
这是她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
而见过最好的生活后,她们还要回到鬼村,看一看能不能救叔叔伯伯们。
大约大人们总是不提防小孩,大约自小混迹市井的小孩总有几分机灵劲儿,龙姑娘和小姑姑悄悄接近官兵,悄悄去牢房里打听消息。她们得知有人进了这里后,很快被带走,说是“治病”。
小姑姑眼一亮:“我知道!官兵都是好人,都喜欢给我们‘治病’。等他们治好病,就放出来了。”
于是两个小姑娘等啊等。
她们没有等到人被放出来,小姑姑也开始不自信,吞吞吐吐:“叔叔伯伯们一直带我走啊走,我确实没见过被抓住的人回来……”
龙姑娘:“会不会死了?”
小姑姑大声:“不会的!如果死了,怎么会治病呢?我们再等一等好了。”
小姑姑的眉眼中闪着孩童的天真与不安,龙姑娘却不一样:她出生后就跟着陌生人东奔西跑,她没见过好的官兵,她见到的,全是死人,穷人,裹着草席坐着等死的人。
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她们真的努力,后来又一次,小姑姑和龙姑娘有机会混入了官兵们捉人的地方,找到了那个“还没处理干净”的牢狱。她们在里面找到了还活着的熟人,奄奄一息的叔叔伯伯们先是惊喜,再是目露惊恐。
一个叔叔压低声音:“出、出、出去!别进来,快逃啊,逃啊。”
一个伯伯浑浑噩噩,用头撞墙,曾经有些肌肉的手臂上,如今青青紫紫,全是针眼。他在一众呻吟声中,神经兮兮:“他们拿我们试毒,不停地灌我们药。会死的,哈哈哈,都会死,我会死,他会死,你们都会死……你们也会被抓进来,大家一起死!”
他的眼睛凸起,白眼仁盖过了所有,凸出的、泛着红血丝的、透过牢门想往外钻的眼睛,隔着铁栅栏,就那么盯着想救他的两个小孩。
小姑姑两股战战,跌倒在地。
龙姑娘浑身冰凉,动也不敢动。
牢房中忽然有脚步声在空旷廊道中响起,那个发疯的伯伯高声大喊:“官爷,官爷快来,有人劫狱,我要告密……抓她们,抓她们!她们年纪小,皮嫩,好试药!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年纪大了,血不新鲜了,我受不了了……”
“你在说什么!”同牢中的其他人怒火冲天。
却也有曾经的叔叔眼中闪着混沌的光,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个潜入的小孩。
最开始叫唤“官爷”的人跪在地上,以头抢地,鼻涕口水随着他的哭嚎声流了满脸:“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好痛,我全身都痛啊……该死的杨太守,挨千刀的杨太守!”
牢房中骂声连片:“该死的杨太守!”
官兵们越走越近,铁链声与脚步声混乱地交织一起:“有人进来?哪来的人……”
混乱中,小姑姑握住龙姑娘冰凉的手,挡在龙姑娘面前。小姑姑满面惊恐,却朝身后的矮个子望一眼,一张小孩脸上,却露出大人才会有的那种似哭似笑的表情。
龙姑娘毫不怀疑,那一刻,小姑姑是想救自己,保全自己的。
幸好那里不是所有人发疯,幸好她们没有折在那一夜。
有清醒的伯伯忍着痛苦,把她们从天窗上送出去,告诫她们逃得远远的:离开鬼村,继续流浪。天大地大,总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但龙姑娘和小姑姑没有离开凤翔。
她们运气太好,或者说,太不好:她们撞见了杨太守府上的人,她们慌乱逃跑中,又一次见到了杨家的小少爷。她们从小少爷和身边人的话中,得知了“试药”,得知了凤翔官兵们在抓人“试药”。
本朝皇帝被一种怪毒牵制。
本朝皇帝雄心壮志,征南讨北,力求光复神州,统一南北大周。如此雄伟帝王,却因家族遗传的毒素,而缠绵病榻,苦不堪言。皇帝的病,自然要万千黎民挂在心上。
而凤翔的杨太守,昔日是皇帝身边的重臣。他主动调往凤翔,摆脱汴梁的“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他在凤翔有意识地造出一个“鬼村”,鬼村中流落的人,便是他给皇帝试药的工具。
南周光义帝在建业玄武湖湖心岛上所建的事业,无独有偶,发生在凤翔。
不一样的只是,南周是圈养,并且实验成功。北周是用鬼村中的老人、穷人、犯人、流浪儿、乞儿,并且至今未曾成功。
小姑姑和龙姑娘无意撞到这个秘密的时候,两个小孩想到的,便是寻找大人求助:向他们的父母官杨太守求助,向那些高门大院中穿金戴银的贵族男女们求助,再不济,向普通的凤翔百姓们求助。
如果豪门大户不理会他们,平民总会理会吧?
今日试药的,是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总有一日,这把火,会烧到普通的百姓身上。
小姑姑煞有其事:“大家都不想死,所有人都想活……咱们一起发难,让官兵放出叔叔伯伯们!”
她们太天真,也太聪明。
告密发生的时候,官兵们举着火把追在身后的时候,小姑姑和龙姑娘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长街大巷,门窗紧闭,雪粒如雾,在寒夜中飞洒。
没有一家门,向她们开启。
没有一个平民,愿意伸手相助。
她们成了“通缉犯”,成了“偷儿”“杀人犯”。小小年纪不学好,整个凤翔城化作通天巨兽,张开狰狞邪恶的嘴脸,朝她们张牙舞爪地压过来。
每一个人都面容扭曲,每一处人间都鬼怪横行。
风雪怒号,天上洒落的雪花浮在黑暗夜空中,亘古寒冷钻入骨头缝中。孤灯寒夜,灯灭雪飞。有一瞬,小姑姑跌倒在地,抱着受伤的膝盖急得直掉眼泪,龙姑娘回头去抓她的手,她猛地甩开。
巷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杨太守威严的声音听着好正义:“那两个乞儿就在这里了,我凤翔境内,绝不允许如此妖言惑众的恶人活着。”
小姑姑朝龙姑娘吼:“别管我,你快逃吧。你离开凤翔,往别的地方跑。我比你大,你别连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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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整日,月亮沉落,天色再亮。
而天幕灰沉,云翳低压,冷风灌着窗子,“呼呼”声中,好像有雪花飘入了屋中。
林夜和雪荔跪在这屋中唯一完整的用一块浮木做成的小床旁,看着病榻上的瘦弱女人喃喃自语。雪荔垂着眼,面色过白。而林夜侧过脸,看到窗棂下黑压压一片,躲着、站着许多乞儿。
那是“失败”的兵人,保护着这里。
而这里,如今是贫民窟,曾经,便是故事中的“鬼村”。
躺在病床上蓬头垢面的女人抓着雪荔的手不肯放,这必然有些原因,而雪荔和林夜此时都不想过问这原因。雪荔只是茫茫然,看这女人费力地朝她仰起脸,透过脏污的头发,好像要看清她,仔仔细细地将她钉到哪里去。
飘雪从破纸窗上落入室内。
女人一个哆嗦。
雪荔本能便运起内力为人祛冷,病榻上的女人喘声更加剧烈,脏兮兮的面孔露出涨色,整个人浅浅呜咽。
林夜低声在雪荔耳边:“她身体已经坏了,油尽灯枯,不过是苦熬。阿雪,你的内力对此时的她来说,是催命符。”
雪荔迷惘地抬眼,看向林夜。
女人艰辛地歪过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如果事情到那里就结束了,就好了。”
雪荔生硬:“你别说话了,下雪了,我把门窗关上。”
但她侧过脸,怔一怔,她和林夜一样,看到了窗外站着的衣不蔽体、木讷痴傻的乞儿们。有那么一刻,她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而又有那么一刻,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她觉得自己也被沐浴在冰雪下。
雪荔又听到床板上“刺啦”的划动声。
她目光望过去,见女人的另一只手抓着身下木板,长指甲无意识地划动,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些痕迹……
雪荔还没看明白,躺在病榻上的女人手掌全是冷汗,呓语着:“下雪了……我喜欢雪……我好喜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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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坐在“风月阁”杜春娘的房间中,与绷着嘴脸的杜春娘对峙。
雪花隔窗而落,青楼下的后巷中,站着许多流连不走的乞儿。他们没有听到哨声,不会离开这里,焦躁地在楼下徘徊。而楼上,杜春娘也不再吹响哨子——那些乞儿,不是玉龙的对手。
玉龙若想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但也许时隔多年,玉龙有了几分仁善,她竟然没有下杀手。
杜春娘冷笑着看对面的玉龙,做足“威武不屈”“绝不投降”的架子。
玉龙道:“我只想知道小姑姑如今在哪里。我有千万种方法能够知道,我选了从你这里来问答案,你应当晓得我对你们的‘仁慈’。”
“你这个刽子手,杀神,恶鬼……你哪来的仁慈!你以折磨人为乐,你早就疯了,”杜春娘破口大骂,眼中含着泪光,“你折磨人折磨得还不够,你怎么有脸回来凤翔……”
玉龙:“小姑姑在哪里?”
玉龙:“我可以把‘风月阁’的人,一个个当着你的面杀干净。我们可以试一试,是你先松口,还是我先杀光人。”
杜春娘战栗:“你放过她吧……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你不是和我们在做同样的事,我们没有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你也没有说过我们的。我们就继续这样,相安无事……”
玉龙道:“不能继续了。”
屋中女子啜泣声起,玉龙打开门,分明要将楼中人全都捉来,一一杀尽。
杜春娘僵坐在圆凳上,想起身,四肢却沉重,动弹不得。她见玉龙朝门边走,她急得痛骂并唾弃:“无论你吃过什么样的苦,你都不应该这么对我们……”
玉龙:“所有人都是要死的。”
玉龙打开窗户。
开窗一瞬,飞雪扑面。楼下的乞儿与她目光相对,他们站在楼下,呆呆地看着楼上的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