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如果在之前呢?在她建立‘秦月夜’之前呢?”
他看向窦燕。
少年冶艳的面容,因兴奋而眸中泛红。寒夜下,窦燕打个哆嗦。
李微言向来将人看作恶人,向来用最大恶意去揣测每一个人——“如果白离没撒谎呢?霍丘国人可能没法千里迢迢来大周,但如果玉龙去霍丘呢?在她建立‘秦月夜’之前,她的生平是一片空白!
“谁也不知道她的故事,不知道她的过去!”
李微言转身朝院中走,激动吩咐人:“去把我们之前抓的霍丘国士兵扣押过来,我们换个方向审。我要问一问,玉龙和白离的关系,玉龙到底是在为宣明帝做事,还是在为霍丘国做事……”
窦燕怔立原地。
她想那是“叛国”。
那是叛国。
她煞白着脸,不肯相信自己一向敬爱的楼主会戴着禽兽的面具。她一向认为所有事都是宣明帝做的,可如果她信玉龙,为何此时李微言兴奋地去审问犯人,而她竟然一步不敢多走呢?
窦燕艰辛地抬起一步,抬头看到天上月明。
皓月皎皎,宛如玉龙。
玉龙是他们心中的月中仙,那月中仙,是否将他们都视为‘异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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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之中,林夜和雪荔跟随着“金蝶粉”,追到了乞儿的踪迹。
乞儿在凤翔城郊的野林中徘徊,好像想去哪里,又不知道去哪里。他在林中走得时快时慢,他似乎察觉身后有人跟随,回头好几次,却找不到人。
林夜想,雪荔的行踪,是寻常人都很难发觉的。难道是因为自己步履沉重,连累了雪荔,才让一个乞儿都能觉得不对劲?
那乞儿在簌簌林木中彷徨,脸上空白神色看着十分可怜。他只默默走,一步三回头,找不到自己身后的怪异处,让他看着更加迟钝生硬了。
天亮后,雪荔和林夜都有些累,而他们跟着乞儿,遇到了一上山放羊的牧人。
林夜打哈欠:“我不行了,我熬不下去了。阿雪你继续跟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乞儿站在满山坡的枯草间,看着白花花的肥羊在山坡上匍匐,朝自己走来。鸟鸣啁啾,皓日红光穿云,羊群咩咩声穿山越岭,给枯槁的山林抹上些活色,也给这个乞儿添几分人气。
雪荔扶住林夜,想先送他去安全的地方,她耳朵忽然一动。
和她一起的林夜,同时停住了。
二人听到了乞儿的声音——漫山遍野的白羊咩咩声中,乞儿的声音很小,却躲不过两个武功高手的耳朵:“娘。”
林夜冷静:“他不可能见人就叫‘娘’。”
雪荔:“先前他在路上也遇到很多人,他没有开口叫过‘娘’。”
林夜反思:“那么,他叫的,有没有可能,不是我们以为的‘娘’呢?”
雪荔观察仔细:“他嘴里少牙,说话漏风,可能吐字不清。”
雪荔轻声:“他叫的,是‘羊’。”
林夜:“他叫的,不是现在这个‘羊’,而是十九年前那个‘杨’。”
时光穿越十九年,二人四目相对。
雪荔心脏砰跳,手指攒紧:“你早看出来了,对不对?我觉得这个乞儿有些熟悉,这种熟悉感,你也感觉到了……你说他和我好像,我也觉得像,那么这种相似,应该是……”
灼日透过树林,照在少女身上。
冬日暖阳,让人遍体生寒。
雪荔脸上没有血色,她的血色,很早就被宋挽风洗干净了,而今,不过是一些余丝:“……‘兵人’。
“这个乞儿,是‘兵人计划中’制造出来的不成功的兵人。”
第111章 “他与我的相似,……
“他与我的相似,是我身上常年服用的药物带来的相似感。我是实验品,他也是。我是成功的那个实验品,而他,是失败了的、被丢在凤翔不要了的实验品。”
林夜握住她手指。
青天之下,红日破云。第一缕日光落到二人眼皮上时,两个少年眼睛都轻轻一瞠。对视间,他们明白了彼此的思量;杜春娘房中那些书籍。
那些医书,以及那些看上去不正经的绘有图像的话本书籍。
医书中重要的是各类病症,而话本中重要的,是那些先前已引起雪荔怀疑、让雪荔觉得图中男子的身体与林夜略有不同的图纸。
失败了的兵人,一定会出现种种症状。
杜春娘似乎知道“兵人”,而隐瞒了他们。
那么,杜春娘所谓的,“乞儿是我儿子”的这种说法,真实性有几分,便值得商榷的。
雪荔:“我要回‘风月阁’一趟,我要重新检查一下那个屋子的线索。”
林夜长长地“嗯”一声,道:“那我就先跟着这个乞儿……咦,乞儿呢?”
林夜睁大眼睛,雪荔随他一道望去。
眼见山坡草木枯黄,清晨的羊群聚拢在一起,被牧羊人挥着树枝驱赶。一片洁白黄白间,它们像柔软飘逸的云朵。可原先在云朵间穿梭的乞儿少年,已经不见了踪迹。
这便是失败的兵人吧。
即使失败,他们身上那些迟钝与敏锐共存的感知,已经刻入了骨血。
日头下,草木微斜,风吹麦浪。林夜有点尴尬,左顾右盼:“这孩子倒很机灵,我都没听到他逃跑的动静,他人就没了……”
雪荔轻轻地望林夜一眼。
每一次,他的心头血用掉后,他的身体状况会极致糟糕一段时间。而这一次,他看上去与平常无异,然而越是这种无异,越给人一种“回光返照”之感。
连雪荔这样迟缓的人都能看出来,林夜自己,怎会不知呢?
但他不肯休养,不能停步,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肯懈怠……雪荔心中生起一些燥意,如同尖锐的指甲挠着她心脏,窸窸窣窣,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宁静。
这便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想法吗?
她是否……再得不到以前的安静了?
雪荔微出神间,林夜误以为她不快。他拽着她衣袖轻轻晃了两晃,在雪荔望来时,少年眼中跳跃着清晨薄光,他如往日一般笑吟吟:“哎呀,不要发愁,这么点儿小事,交给我吧。你回去再查一下‘风月阁’,我重新拿‘金蝶粉’追一下这个乞儿……咱们晚点时间汇合。”
雪荔点头。
她再接近正常人,也要与正常人不同一些。商议之后她转身便要毫不犹豫地离开,袖子却再次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拽。
雪荔回头。
林夜手指绕着她袖口衣带,朝她弯眸:“阿雪,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雪荔停顿一下。
她忽而倾身,在他诧异之下凑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拽了拽他衣袖,鹦鹉学舌:“阿夜,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少年后颈瞬间窜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一样的细密酥麻的触感,绯红涨痛意从心脏处攀爬向四肢骨血。而不等他稍加品呷,少女已经抽身而走,如白鹄一般翻身上树,很快在枝叶摇动间,失去了踪迹。
林夜摸着自己后颈上出了的一层薄汗,禁不住笑了,喃喃自语:“吓死人了。老子的温柔体贴,差点要被人比下去了……那怎么行?老子‘川蜀一枝花’,还能输啊?”
他静黑的眸子,落在了漫山羊群上。
他轻轻合上眼,轻快顽劣的神色消失,属于“照夜将军”的沉着稳重回归。他开始寻思,如何重新找到那个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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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夜间,“风月阁”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凤翔不算繁华,到处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在这种死气沉沉中,青楼的营生也不如意。雪荔蹲守半夜,发现光顾“风月阁”的人不算多,这让老鸨杜春娘十分清闲。
杜春娘若是清闲了,雪荔如何再次遛进她的房间?雪荔暂时还不想敲晕她——她身上的真相,分明没有说清楚。早早结仇,绝非稳妥。
于是,雪荔又借了林夜一笔钱——她将林夜送自己的几枚珍珠,去当铺当了些财物。她拿财物去集市上临时抓了一些男子,逼人去青楼。
男人们又惊又喜。
忙活到后半夜,杜春娘终于忙碌起来。整座青楼生意好得不像它平日的样子,一众人困惑间,雪荔翻窗,重新踏入了杜春娘的闺房中。
这一次,她有了目标,寻找得便更为仔细。
她就着灯烛光,翻找那些医书,捕捉医书中的重要字眼:各类病症,从头痛脑热到心脏抽搐半身麻痹,病症大都集中于“心脏”。
雪荔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她想到白离给自己体内种下的最后一味毒,她想到她曾经与林夜一道舞剑,就为了拿到光义帝的血,让神医去查雪荔的血,与光义帝的血,是否有相似处。
不然,为何他们都会受到魔笛的影响?
心脏、心脏……雪荔想到了林夜告诉自己的,大周南北皇帝嫡系体内所种之毒“噬心”。至今,“噬心”都折磨着宣明帝,让宣明帝不得不求医南周,让林夜有了和亲的机会。
雪荔心脏不受控地抽搐一下。
她心中喃喃:莫非自己体内常年所种的药,和“噬心”当真同出一脉?
如果这乞儿有和她相似的问题,如果这乞儿是失败了的兵人……那她便是成功的那个吧?
这些年、这些年……师父与宋挽风,到底将她看做什么呢?
心脏抽搐让少女面无血色,但这症状在这些日子里,不算稀少。雪荔竟已习惯这番痛意,她将几本记录详实的医书埋入怀中,打算带上书,回去与林夜一同琢磨。
她也将那有图纸的话本带了几本。
图纸上的男子,不是林夜那类已经成年的男子的骨骼,而是还未成年的少年人的骨骼。图纸借成年男子的身体,绘制少年男子的筋脉图……
这并不是“男女交合”,而是在“治病”。
如果这么多图纸、书籍,都在研讨这些病情,那便说明,这世上,如乞儿那类失败的兵人,并不少。杜春娘这样的人,也许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决问题,才会将书放在自己的房间中,常年钻研……
这些失败了的兵人,是否都藏在凤翔呢?
“官爷,这边请。”门外女子娇糯妩媚的话语,擦过门窗。
门窗内的烛火一闪,门外人觉得不对劲,狐疑朝老鸨房舍望来一眼时,门内的雪荔已经扑身而上,熄了那火。她的影子如竹条般在门上一掠,瑟瑟然,萧萧间,雪荔靠在了门口,躲过了外面的窥探。
雪荔屏着呼吸。
她又忽而一顿。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到墙壁,墙壁有凌乱划痕,写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若非她就这般贴着门窗,她也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