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顺势挪到雪荔身后,打了个喷嚏。
他有点不好意思,不敢迎视雪荔。他半真半假地朝她告状:“这里好熏,我受不了这里的气味了。夜深了,我们快走吧。”
小公子打个喷嚏,黑眸水润噙雾,迷惘道:“我还觉得,那个杜春娘,觊觎我的美貌。”
杜春娘横眉:“你!”
她被林夜的两幅面孔气得不轻,正要理论,她见雪荔将林夜护到身后,仰头看她。雪荔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生意,你若是欺负阿夜,我们的生意便不做了。”
杜春娘:“……谁欺负谁?小妹妹,你到底弄没有弄清楚情况?”
“我知道,林夜调皮一些,”雪荔轻声,“他也许和你开玩笑,但他没有恶意。”
杜春娘宛如看到一个“他虽然有错,但他还是个孩子”的无限度袒护的小娘子。
林夜在雪荔背后,洋洋得意地偷笑。
雪荔还朝杜春娘彬彬有礼地问:“我们的生意,还做吗?”
“做,”杜春娘咬牙切齿,没好气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小孩子,是来消遣我的。我折腾不起,躲总能躲吧?你花钱买下这些衣服,我就告诉你想要的秘密。”
雪荔点头,回头朝身后林夜说:“借点钱,好么?”
林夜:“……”
杜春娘挑拨离间:“小郎君恐怕瞧不上我们这里,可我也十分忙碌,这楼里上下,一到夜里呢,客人便多很多……小郎君如果留不住我,咱们这生意,就不好做呢。”
林夜为难道:“借钱没问题。但是阿雪,我祖训,不许留宿青楼的。”
杜春娘幸灾乐祸:“哟,这么冰清玉洁?那赶紧出门不送,别耽误我做别的生意。”
雪荔回头看向杜春娘:“别着急,林夜会留下的。”
她至今还在“林夜”和“阿夜”之间摇摆,亲密话说得不够顺畅。
林夜蹙起了眉。
平心而论,他不信任杜春娘,他相信雪荔也不信,对方说的秘密,未必会是真话。但是听一听总是一条线索。雪荔应该也是这么考虑的,才要留下。
然而林夜并没有说谎,林家确实有祖训。
虽然林夜一向混账,一向不理会家里条条框框的祖训,但是,他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突然间就想守一守某些祖训。比如,他还没娶妻,他怎能在未来妻子面前,流连青楼……
眼下的情况,并不足以说服林夜。
雪荔少有看到林夜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有点不解,而她又很快想起自己在杜春娘的书籍中,翻阅到的那些“御男术”。
雪荔便一边回头朝杜春娘说“交给我”,一边回头面对林夜。她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书,伸手拉住林夜的手腕。她学着娇怯模样,轻轻扯了扯。
林夜“啊”一声吃痛,雪荔吓得赶紧松开手,掀眼皮悄悄观察。手腕被捏红的小公子满目迷惘,不知她在做什么。
并没有把人弄脱臼的小美人重新自信满满,朝他硬邦邦地抛了个媚眼——
“眼波流连,媚态横生,郎君自然倾心。”
杜春娘踱步过去:“你眼睛抽了?”
杜春娘好奇地凑来看这小娘子的眼睛怎么回事,却听“咣当”一响,林夜跌撞朝后退,摔在门上。他面红绯红,鼻端渗出鼻血。
林夜哀嚎一声,又气又羞。他一下子用袖子捂住脸,仰天嚷道:“好啦,听你的便是了。”
活跃几分的雪荔目光盈盈地看向杜春娘,示意自己已经搞定林夜。
正在这时,窗子“咔擦”一声拍打,有人从窗外翻进来,是一个半身褴褛、散发腥臭味的小乞儿。那小乞儿又矮又黑,长得像老鼠,像刚从臭水沟里拍爬出来。他跳入明烛熠熠的房间,看到雪荔,呆呆的:“娘。”
雪荔还没反应过来,捂着流血鼻子的林夜耳尖:“什么?!”
没被鼻血弄晕的林夜,在看向那管雪荔喊“娘”的小乞儿的一刻,一下子失色。他心神凌乱气血翻涌,朝后跌倒。他成功“晕倒”靠在了雪荔肩头,由雪荔护住他。
雪荔一手搂林夜,一眼看乞儿:“……‘娘’?”
杜春娘连忙:“你听错了。”
杜春娘左看看右看看,到这会儿,才迟钝而震惊地意识到:“所以,你方才的眼角抽筋……其实是色、诱?!这么粗陋的色、诱,居然还能成功?!”
雪荔:“他喊我‘娘’。”
杜春娘:“这位小郎君被气晕了。”
雪荔:“……”
杜春娘:“……”
双双无话,双双忙碌。
第110章 即便不是母子,也有旁……
林夜只“晕”了一会儿,便坚强地重新爬了起来——他等着听杜春娘交代的秘密了。
此时灯火幢幢,窗外明火微光,帐中昏光熹微。虚弱的林夜歪靠着雪荔,坐在床榻上,迷离欲碎地望人一眼,便让人心软万分。
雪荔还不曾说什么,杜春娘便先心虚:“小郎君,你是想多了。这乞儿和雪女初识,又是个半疯子。他可不认识雪女,雪女也生不出他这么大的儿子……你可误会雪女了。”
杜春娘嫌恶一般地将乞儿扔在窗口边的纱帐后,不让人走动,似怕污了自己这方地。她说完,就打发身后的乞儿:“莫来这里讨债,快走、快走。”
那乞儿大约被她赶了不只一两次,倒也不见外。杜春娘一赶,乞儿便木木然转身,翻窗欲出。
雪荔盯着那乞儿。
她看到对方露出的黑黝黝手臂上的疮疤。时入寒冬,气候越来越冷,乞儿身上的衣物却单薄无比。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巴里少一颗牙。乞儿眼神也十分的不灵动,被人推搡,也要迟好多分才反应过来。
乞儿翻窗跳的时候,甚至在窗棂上磕绊了一下。
林夜幽幽道:“他和阿雪好像。”
雪荔怔住,低头看靠着自己的小公子:林夜什么意思?
林夜顶着容白脸,幽幽然笑,望雪荔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幽怨:“他方才的动作,让我想到以前的阿雪。很久以前,我刚与阿雪认识时,阿雪就这般迟钝……你们真的没有关系吗?”
他又开始作秀,泫然欲泣:“即便不是母子,也有旁的关系吧。阿雪你说吧,无论什么秘密,我都承受得住。”
雪荔黑岑岑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夜。
不待她分辨出什么,那个刚赶走乞儿的杜春娘,便没好气地走来,无语道:“小郎君就不要胡搅蛮缠了吧?真要说关系,出现在我房间中的人,那也是和我有关系……你们两个小孩子有什么秘密,我管不住,但你们若肯花钱,想听的,必然是我身上的秘密吧。”
雪荔和林夜一同伸长耳朵。
杜春娘一时拿他们无话,一时又见两个少年人挨着坐,齐刷刷的动作,分明可爱。
她露出几分恍神之色。
若是当年还在,若是时光未逝,若是故人长存,是否今日……
杜春娘坐在床前圆凳上,好一会儿,她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床榻上的两个少年人:“闹了这么一出戏,宋琅肯松口让你们来找我,你们应当也猜出来了一些事情——他可有告诉你们,十九年前的杨氏灭门案?”
雪荔:“说了。”
杜春娘松口气,又露出一种局促与怅然并存的神色。
她好一阵子才说下去:“他如果连这个都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没错,他要你们带走的秘密,就是我——我是‘杨氏灭门案’的幸存者。”
雪荔反应平平。
林夜夸张的:“哇。”
而杜春娘看得出,这两个少年人早就猜出来了。正因为这两个聪明的孩子猜出来了,才愿意跟她闹一出,只为从她口中听到故事。
但对杜春娘来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说是灭门,其实算的上屠城。十九年前一个冬日,我自暖烘烘的炕上醒来,外面便变了天。杨家七十二口人尽亡,为了给这些人报仇,满城起事的百姓也被杀了个干净。一直闹到凤翔军进城,平息这场霍乱。”
杜春娘很平静:“那年,我只有十五岁。”
雪荔不合时宜地想到宋琅的话:宋琅说过,他刚认识师父的那年,玉龙便只有十五岁。宋琅在大雪弥漫的山间遇到玉龙,玉龙站在血泊中,抱着一个襁褓……
在宋琅的描述中,玉龙幽静,孤寂,伶仃。
林夜:“你是杨氏遗孤?”
杜春娘未置可否,只耸肩。
雪荔:“我师父玉龙,也是杨氏遗孤?你们和宋琅一样,都是为了复仇?”
杜春娘仍然未置可否。
雪荔:“满城百姓不是都死了吗,你们在朝谁复仇?你们不是已经——”
“谁说都死了,”杜春娘刷地起身,涨红面孔,神色激动,“那些人灭我满门,后面军队接收,保护了一批人,他们都去从军了……以为当了军人,为皇帝效力,就可以免除一死吗,以为为国而战,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吗?绝无可能!杨家七十二双眼在天之灵,绝不会放过一个人!”
杜春娘咬牙切齿,她神经质一般地开始念一些人命,脸上浮现一种似哭似笑的神色:
“钱大柱,杨家的伙夫,出事那天,主动开后宅门,把老爷夫人堵进门出不去,看着外面的杀神一步步走来……”
“陈友光,和杀神勾结,里应外合,在前厅烧了把火……”
“最可恨的是刘明回,从小被杨家收养,叫老爷一声‘干爹’。出事的那天,他非但不通风报信,还跟杀神联合起来,后来他们一起封了整座凤翔,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雪荔敏锐:“杀神是谁?”
杜春娘却陷入回忆中,好像没有听到少女的问话。杜春娘齿关颤颤,满面惶恐。
她年岁已大,回想当初惨事,整个人忍不住痉挛哆嗦,脸上刷的白粉一层层落下,露出她张皇苍白的神色。她怕得要往哪里躲去,她陷入一场噩梦,她四顾回望,似想找些依靠。而她一扭头,对上了一双静黑的少女眼睛。
雪荔安静地坐在床帏后,漆黑的眼睛,与故人的一双黑眸,何其相似。
杜春娘安静了下来。
而这少女好像无视她的回忆,好像没有心肝良心,一针见血:“百姓们为什么要冲入杨太守府邸?凤翔和金州连年开战,不是从十九年前开始的,而是从南北周分开的那日开始的。一百二十年的苦都忍得下来,为什么十九年前忽然揭竿而起?”
杜春娘垂下眼:“兵祸非一日所养,百姓不想打仗。”
她抹掉眼中掉出的眼泪:“他们恨杨家,我也理解。如今我隐姓埋名,便是不想与满城百姓为敌。杨家已经没了,当年的百姓大都死光了,我现在只想过自己的寻常日子。但这是因我懦弱……想来玉龙楼主那样伟岸英武的大人物,是不会放过仇人的。”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
林夜眼皮微抬。
此女和玉龙的关系,并不如她话中表现的那么融洽。
林夜抬眸那一瞬,杜春娘窥到少年眼中的几分深意。她忙挪开目光,好让对方无法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