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传回凤翔,没有引起军中太多注意。然凤翔城外东郊街巷中,阿曾飞檐走壁,在一重重瓦砾和树木间跳跃飞奔,追逐着一个游鱼般滑溜的人员。
到一巷中,刘副官失去了踪迹。
只有树摇叶晃,水流声浅。
顺着水流声,阿曾看到了一方茅草所盖的石渠。他掀开茅草,腥臭味扑面而来——这是城中相通的一道污水沟。
天上地下无路可走,那刘副官,只可能跳下了污水沟。
阿曾眸子一闪,跳了下去。
他在黑漆污脏的地下水流通道间匍匐前行,手指按在腰间横刀上,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鼠啮声,不自觉地回想这位刘副官的生平。
当他还是杨增的时候,当他来凤翔做寒光将军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注意这位副官。不过是一个相貌普通、承上启下的军中寻常官职,每年大大小小的吏员数不胜数,阿曾印象不深。
李微言的话,则提醒了他:在凤翔常年待过、未有职务变动的人,也许知道的内情,比杨增这个外人,要多得多。
他们按照这个猜测,锁定了几位人员。
这位刘副官,是阿曾盯着的人:阿曾也没有料到,这个刘副官刚出凤翔,便“装死”想脱身。
而一个人一旦想“装死”,身上的秘密,便不寻常了。
“嗡——”一重网从上罩下,朝阿曾罩去。
阿曾猛地旋身,凌空拔身,正看到刘副官站在一个脏污官道上,身后跟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乞儿。那些人麻木地站在黑暗污水沟的不同角落,盯着阿曾。
大网罩向阿曾。
刘副官冷笑:“谁派你来的?不自量力,一个人就敢追老子?看老子——”
他话没说话,瞳孔便睁大。
这张密丝织就的大网迎上一片薄刃,薄刃划到网罩上。“咣——”丝网未破,那被困住的青年张手间,躲开了四面八方朝他飞去的机关暗器,灵活无比地重踩到地上。
那青年大喝一声,曲腿马步,两手相合。他如白鹄般一手抵地,全身上翻,用手中横刀,劈开了头顶朝他飞去的一抹刀光。
污水沟的乞儿们没有反应,刘副官则大惊:“这是军中招术……你从哪里学来的?你不是江湖人?”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江湖人?”阿曾淡问。
他的声音,在黑魆魆的污水沟中听起来瘆得慌。
波光凛冽,刘副官这才看清,那层丝网罩住那个跟踪他的人。他心慌间,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并没有认出。而在对方顶着那网罩,朝他似是而非地瞥来时,刘副官双腿一紧,掉头便跑。
阿曾攀附上墙。
弯月拱桥一样的长桥,架在肮脏腥臭的臭水沟上。水流每一重起伏,都散发着他人难以忍受的味道。阿曾不知这罩住自己的网罩是何材质,只知自己劈不开。但劈不开也无妨,他凌身顶着网罩,朝刘副官追去。
刘副官在暗道中钻来钻去。
以他的认知,他认为对方在自己的地盘里讨不到便宜,很快就会触动自己布置在这里的重重机关,落到自己手上。
但不知是这日流年不利,还是他的猜测出了什么问题,那身后追逐的人气息离他越来越近、身影越来越长……一只手扣住了他肩膀,刘副官吓得惨叫出声。
--
杜春娘的房间中卷帙繁多,浩如烟海。这么多的卷帙,实在不像一个“老鸨”的房间。
林夜翻书翻得大惊失色,心不在焉。
“文武双全”是他的牛皮,真实的照夜小将军,看书便头晕眼花,在书案前连一刻钟都坐不住。他如今这样硬撑着读书,既是为了找些线索,也是为了在雪荔面前留些脸面。
而翻阅他眼前的这一片一整座墙高的书卷,确实让林夜察觉了一些东西:这都是些医书啊。
杜春娘在自己房间中放这么多医书做什么?
心不在焉地林夜一边思索,一边悄悄观察身后那位少女:雪荔背对着他,在另一书架前翻找书册。“哗哗”的翻书声中,她埋首于书册间,认真模样让林夜羞愧,打起精神努力翻书。
而林夜自然也不懂,他这边医书众多,雪荔那一边,却是风花雪月风格的书籍多一些。
风花雪月之类的书籍,符合一个老鸨该有的样子。这没有引起雪荔的怀疑。
而少女心神清宁,少受外界影响,她即使看这些书籍,心中也平静非常。雪荔翻阅这些书籍,试图从中寻找些杜春娘的平日行事痕迹,她少不得读书稍微专注些。
何况这些书籍,雪荔确实读得……有些茅塞顿开。
“若一男子前倨后恭,必是求欢。”
雪荔眨一下眼:她想到林夜昔日对自己的殷勤,而在自己从南宫山回来后,他变得很恭敬。若非她知道他喜欢她,她从他的平日表现中,看不出来什么。她一味以为是自己迟钝,却原来是林夜等着她主动吗?
雪荔瞥一眼身后读书的林夜。
“他若帮你做事,必是求欢。”
林夜靠着书架,头一点一点。他看起来困得要打瞌睡了,忽然一抹脸。
“他若对你笑,必是求欢。”
在手中书掉下地前,打瞌睡的林小公子头撞到书架上。他痛得突然清醒,抱着怀中书籍茫然而心虚地左右看看。他看到雪荔,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雪荔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雪荔再读一本书:“若一男子频频向你送礼,他必是求欢。”
雪荔想到了自己收到的来自林夜的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礼物,她又看了林夜一眼。原来林夜一直在求欢吗?
风月场所的书籍实在五花八门,看得人恍然大悟。雪荔再翻一本书:《房中术》。
她再眨一下眼。
这本书籍不像寻常书籍那样旖旎,说是“房中术”,内容却一板一眼,从医学角度讲述,看的人十分枯燥。此书褶皱很多,可见杜春娘也看困过许多次,却强打起精神继续看。
雪荔困惑:杜春娘对医术这般感兴趣?
好在这本书不算乏味到极致。在雪荔飞快翻书间,偶尔瞥到图像:男子赤身,与女子相合之图。
雪荔盯着图纸,心脏极轻又极重地跳了两下,飞快抬目,瞥一眼林夜的背影。
门窗紧闭的屋舍,在此时显得有些空旷,又因满室芳香而些许生燥。
雪荔抿抿唇,继续看图纸。她发现这图上的女子衣着半露,男子则全无遮掩。且图纸旁,有许多批注,指向男子之身:大都是些穴位,命门之类的地方。
雪荔握着书册的手用力,却又禁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她心中生起些疑惑怀疑的同时,也有几分好奇:杜春娘的这本书,讲的是如何取悦男子,如何让男子在枕榻间尽兴生欢。比如,扯一扯郎君衣袖,朝郎君抛个媚眼……
雪荔又瞥了林夜一眼,她的目光回到自己手中书册间。
林夜含笑的声音冷不丁在这时候响起:“偷看我偷看了整整两眼,阿雪,你到底打什么坏主意呢?”
那声音从身后飘来,浮到颈侧。
在他气息拂来时,雪荔冷不丁打个寒战,颈间生起一片绯红色。她垂着眼,睫毛纤纤唇儿紧抿,看起来仍如往日一般乖巧安静。但这不同寻常的“绯红”色,出现在雪荔身上,便引人深究了。
林夜惊奇:阿雪突然学会害羞了?
他既惊喜又困惑,探头来看她都在翻些什么书。这一看,便瞥到书中坦胸露腹的男女画像,画像中男女如痴如醉的神态、扭得麻花一般的身体,让林夜宛如被雷劈,整个人瞬间清醒,再无困顿之意。
林夜一口气喘不上气,剧烈咳嗽起来。
雪荔当即转身看他。
林夜从头到尾肌肤涨红,一边咳嗽,一边在雪荔转身时,从她手中抢走她在看的书。他再扫一眼,双目更加艳红,周身僵硬无比。他不可置信地看她,她竟然用很无辜的眼神回望他。
林夜咳嗽不住:“如此、如此……伤风败俗……你这半天,都在看这些?”
雪荔不认同:“此地是青楼,这样的书籍实属正常。且男女敦伦乃阴阳相合,顺应天理,如何就伤风败俗?你不吃饭喝水,还是你没有欲……”
在她说出更多惊世骇俗的话之前,林夜扑上去,捂住她嘴。
雪荔闭了嘴,一双清泠的眼睛则望着他,浅浅的呼吸拂在他掌心,又暖又热,让小公子从头红到尾。
雪荔观察着他。
林夜能看出那种“观察”,像一种异类的旁观:她与他不同,与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不同。她不理解世俗,往日甚至厌倦置身其中。
如今,林夜不知雪荔是否依然厌倦尘世,但她的“观察”,起码说明,她对他有了兴趣。
林夜不知该喜该忧。
他憋半天,扣着这书不愿意还给雪荔,生硬地转移话题,笑着问她:“你这边的书,都这样趣味横生吗?”
轻松,不见得轻松;有趣味,倒谈得上。
雪荔点点头。
林夜松开了捂她嘴巴的手,他不露痕迹地朝后退了退,一手捧书,一手背到身后,掌心轻轻在衣摆上擦了擦。似乎这样,便能抹掉少女留在他指尖的酥麻气息。
林夜半真半假地抱怨:“好哇,同样是读书,我那边的书就十分无趣,你这边的书却这么简单。阿雪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的?”
雪荔:“我第一次来这里。”
林夜耍赖道:“我不管。我要和你交换——你去我那边,读我那些好难读懂的医书,我读一读你这边通俗易懂的书。”
林夜捂着额头:“哎,我头晕,我恶心,我难受。”
雪荔:“好吧,我和你换。”
屋中光线渐渐暗淡,越到角落,越是朦胧。
少年唇齿红白、眉目清灵,雪荔被他的某一瞬神色打动:“你哪里难受?我看看。”
她的手递去,林夜侧过脸笑,发丝拂过她鼻尖。房中的胭脂香与他身上的药香在某一瞬混在一起,让雪荔鼻尖酸痒,喉间生涩。
黄昏光暗,街巷的热闹隔着一条街传入室内。屋中静谧,一道道书架如阴影中的巨兽投下影子,罩住下方二人。两个少年交头接耳,一进一退,呼吸对上,二人皆是一滞。
林夜看着她的眼睛便心慌,空气中浮动的胭脂香渗入肌肤,让他目炫神迷。
雪荔看着他,想到书籍中的画像。
“若他躲闪,必是求欢。”
书籍中的男子看着平平无奇,不像眼前的少年,周身浮动着玉一样的光泽。黄昏之下,书籍中的男子形象暗淡看不清,面前的少年郎,则愈发皎洁。书籍中赤身的男子,和林夜的身体构造,某一瞬,看起来并不一样。同是男子,怎会不一样?
雪荔手指扣住林夜的脉搏,想探知那抹“不一样”。
林夜跳起,被她追上,堵回书架后。
雪荔目光直直地盯着林夜,林夜目光躲闪,猛偏过脸。
林夜:“不、不行。”
雪荔想到书上的话:“若说不行,必是求欢。”
雪荔迟疑:可她现在不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