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语气中有些雪荔此时没察觉的伤怀。
一家为国,终身尽忠。然而除了无休止的战争,他们等到了什么?等到了大散关的兵败,等到了南北两周的和亲。若不再做点什么,他愧对林家忠烈。
此时,听小公子自夸,雪荔心中疑惑一下:他的祖父?南周有过太上皇?光义帝之前那位皇帝活得是挺久,但再往上,完全没听说过。
雪荔的猜忌只在心中留下,她不管别人的事。
只是林夜好得意,好能说,一吹嘘起来便没完没了。虽然他这个时候眼眸乌黑唇瓣嫣红,很是漂亮,但是漂亮不能当饭吃。于是,在林夜换气时,雪荔打断他:“我虽然没有学富五车,但普通的字还是认得的。”
林夜眼眸明亮:她终于肯透露和她自己有关的事了。她要夸他了吗?
雪荔指着他的字点评:“但你这行字,我没几个字认识。你应该是用古字代替今字,写得生僻了。”
林夜一下子睁大眼。
他觉得自己受到羞辱,又有点儿心虚:“这样写出来,很好看啊。”
雪荔:“你平时都跟人这么写字的吗?”
林夜反应极快:“不是,我是让你看我的字……”
雪荔:“没人打你吗?”
林夜:“我可是堂堂的……小公子哎。”
雪荔:“那你以后小心被人打吧。”
林夜:“……”
沉默,有时会如震雷,让人神魂巨震时,偏无言以对。
雪荔将书册放到桌上,听到林夜带着点儿脾气的声音:“你出去。”
雪荔抬头。
她见林夜板着脸,沉着眼,分明不悦,偏又不忘贵公子的礼数。他彬彬有礼又很生气:“我错了,但是你太欺负人了。”
林夜朝外偏一偏头:“粱尘,快进屋,把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外面少年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雪荔当然不用人赶,主动起身要离开。但她这样有礼,那端坐着的小公子仍是蹙眉不悦,生着闷气。在她瞥他一眼时,他抬头便瞪来。
他还生怕她不知道:“我在瞪你。”
雪荔:“……”
她不至于连“瞪视”都看不出来。
她心中死水一样的湖泊,再次轻轻荡起涟漪。她不明白心湖起伏的缘故,正如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听他的话。
走之前,雪荔轻声:“五日。”
生闷气的少年睫毛轻轻一颤。
拂身而过的少女留下清香,亦留下无情的话:“整本书册,我给你五日时间全部修好。”
林夜本不想说话,但是他看着雪荔走到了门口,门外粱尘的影子探头探脑。浑浊黑夜笼罩白衣少女,似要吞没她。
他怔然开口:“翠花。”
少女不停步。
林夜:“野花。”
雪荔要关上门。
林夜望天:“山花。”
雪荔朝粱尘一颔首,便要告退。
林夜认输道:“冬君。”
雪荔停下脚步。
她侧着身,就着廊下粱尘手中那点儿灯笼的光,看向屋中的少年郎。见那小公子朝着她,冷冷道:“我不会给你修书了。”
雪荔握紧袖中匕首,准备出手。
林夜冷着脸:“我没骗你,我的目力和记性实在太好,什么东西只要我扫一眼,我都能记住。”
这是战场将军的必要本事。
林夜:“这本书册,应该是你的日志吧?你翻开的这一页内容不要紧,我尚且忍不住看了,若是遇到其他私密的内容呢?”
雪荔想说她没有私密内容,且见林夜眼睛朝上,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指点她:“我不想窥探他人隐秘。尤其是,你是一位年少的行走江湖的小娘子,你什么也不懂,我更不应该靠着经验欺负你。”
雪荔怔忡,迟钝地松开袖中匕首:靠着经验欺负我?你脸好大。
林夜宣布:“幸好,我有一块上好牛皮。我打算帮你做个封袋,将你的书册正好装进去。这样以后你就不怕再弄脏了。我做好封皮后,会把药粉一道给你,你自己把血擦干净就好了。”
林夜:“粱尘,把她的书册拿给她,送她走。我要让她吃个‘闭门羹’。”
“砰”。
一会儿,木门闭合,将抱着《雪荔日志》的少女关在门外。
雪荔倚着木门,回头看到天幕黑灰,漫天繁星——
师父,为什么我吃了闭门羹,但是我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呢?不是心如止水,而是有点儿……想跑想跳,想去吃三碗饭。
第17章 “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
癸未年三月廿日,不知道写什么,但想写点什么。
——《雪荔日志(后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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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想在《雪荔日志》中写点什么。
但是一则,她不知道要写什么,才算是她那起伏心情的答案;二则,她拿回来的书册依然沾满了血迹,只能等林夜把做好的封袋和药粉给她。
所以,算了。
好在那点儿起伏的情绪,于她来说实在浅淡。睡一晚上起来,再次见到被侍卫簇拥着的锦衣小公子,雪荔已经寻不到痕迹了。
稍微有点和平日不同的是,半途休憩时,属下乙鼓起勇气来寻她切磋时,雪荔出了会儿神,便同意了。
来问的下属很惊喜——冬君不言不语,冷淡倦怠,这一路上,从来没做过护送以外的事。
唔,她连“护送”都不做,只是在旁看着。众人当做这是冬君对他们的考验。
冬君和属下乙的切磋,引来了兴奋的“秦月夜”杀手来观望。属下乙用长刀,雪荔用匕首——还是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
这把匕首雪亮锋利,当雪荔拔出匕首时,青光拂过斗笠,她找到了些平静。
尘世无趣而陌生,在这些无趣中,她稍微感兴趣一些的,是习武。只是越长越大,她连唯一的习武兴趣也没了。自师父死,无人逼迫,她再未练过一次武。
眼下那都不重要,雪荔被身体本能的反应牵动,迎向属下。
属下乙感觉到一种被锁住的杀气。而周遭人还在喝彩,属下乙便知道只有自己感受到了冬君的杀气。
属下乙神色肃然。
不愧是四季使之一。小小一场切磋,都全力以赴。
当下时,林夜在马车中补眠,被外面一叠叠的叫声吵醒——
“冬君好厉害。”
“你往前冲啊,总往后躲没用啊。”
“你根本近不了冬君身,但冬君随时能近你的身。要不是冬君手下留情……”
被喝倒彩的属下乙涨红了脸:“别小瞧人!我有最厉害的一招,请冬君指教!”
吵闹声越来越大,马车中的林夜闭着眼睛忍。他忍了又忍,还是爬起来拍着车壁,有气无力:“耽误别人睡觉,天打雷劈。”
粱尘刷地一下掀开车帘,一张神采奕奕的年轻面孔探进来:“我跟阿曾打赌,你会在一盏茶时间内起来。阿曾说不会,他说精致的小孔雀睡觉事大,绝不会起来。看来还是我了解你呀。”
粱尘快乐地朝车外某方向伸手:“给钱。”
林夜这才发现没注意到的马车角落边,站着抱剑的冷面黑衣大侠,阿曾。阿曾冷冰冰:“没钱。”
粱尘不可置信:“你没钱,跟我赌什么?”
阿曾:“赌我的命,你敢要吗?”
粱尘:“要就要……唔唔唔!”
他被林夜捂住嘴,林夜伸个懒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谁比武啊?”
粱尘推开他的手:“冬君啊。”
林夜掩袖打哈欠的手一顿。
粱尘不跟阿曾计较,好奇问林夜:“虽然‘秦月夜’的杀手们很难相处,孔老六还落在他们手里,他们又不同意咱们加人。但是冬君人挺好的,咱们还去闹事吗?”
一路行来,林夜没有一日不给周围人找点儿事。
既然是给北周派来的人添堵,粱尘自然乐见其成,每天乐呵呵地帮着公子,扮演公子身边的跋扈恶仆,对杀手们颐指气使。
但是呢,冬君和那些杀手不一样,冬君从不找他们麻烦。
粱尘还在纠结,便见林夜弯了弯眼,认真道:“我们去看看。”
粱尘失落:“找事啊?”
林夜跳下马车,吊儿郎当:“看美人呀。”
粱尘白眼,压根不信他的胡话。
雪荔那一方,起初对切磋有些兴趣,但她很快发现对手远远不到可以和她切磋的水平,她便开始走神。她一边走神一边和人切磋,确实露了很多破绽。
属下乙看到机会,便不会放过,于是比试无限延长。
忽有一人急急向比试场中跑来,大声:“春君来信了。”
这是她派去通信的程甲,程甲拿到了春君的回信,便急急来寻上峰。程甲一嗓子,将雪荔从涣散的走神中唤醒。她朝着声音来源望去,然而她停了一停——
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程甲。
斗笠飞扬,视线被一重重水浪一样的光遮挡又展开。薄纱飞起的时候,雪荔看到了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