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离目光轻轻瞥向卫长吟,听到一位将军问:“那我们帮北周吗?”
卫长吟沉默。
以他的智谋,他已有退兵回西域、改日再战之意。但是这一军的将士们热血沸腾,白王的希冀悬在身上。他按照大局退兵,在他人眼中,只会是“兵败”。
当他将霍丘人的未来悬在旗上时,即使他已经看出出师不利的结果,他身后,并没有一条坦途大道留给他。
白离大咧咧笑:“老卫,你担心什么?只要有我在,任何人都伤不到你。不管咱们这些战争打成什么样,只要你在,咱们就不怕。你放下那些顾虑呗。”
卫长吟怔忡看他一眼,青年温煦爽朗的笑容,让他冷硬的心灵稍得慰藉。他知道白离没脑子,但是满堂的将士都在质疑他的战术时,只有白离无条件站他这边。
白离很淡然:“父王派我跟随你,我们一起来大周。你负责打仗,我负责保护你。”
卫长吟别目:“我没什么好保护的……”
他陡然转移话题:“扶兰公主呢?”
“我在。”少女似乎一直等在帐外,闻声掀帘入室,朝卫将军行了一个标准的朱居国觐见礼。
小公主换下了那身脏污袍衫,额头点花钿,发辫缀珍珠,耳下翠羽明珠。她琥珀眸猫儿眼,穿上朱居国公主应有的服饰,当她站在帐中向卫长吟屈膝行礼时,整座帐篷,因她而熠熠生光。
这是朱居国最明艳的花朵,被朱居国王护在身后的最纯洁的花朵。
帐篷中,许多霍丘人都露出贪婪的掠夺一样的目光。
扶兰明景言笑晏晏,闻若不闻,朝卫长吟道:“大将军,我在教你手下一些人使用魔笛。如今魔笛对雪女的作用正在失效,如果小公子的血真的那么奇异,那彻底失效也是迟早的。既然我的魔笛无法完全控制雪女,便要控制好这些兵人。”
白离诧异地看她:明恩死后,明景简直脱胎换骨。
卫长吟则不喜不怒,幽静的眼睛看着明景,忽然问:“你身边那个从和亲团中带来的小侍卫呢?”
明景朝外用大魏话喊了一句,便有身形高大修颀的少年郎应声而入,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朝卫长吟请安。
来人正是粱尘。
明景朝卫长吟说:“半月前,咱们撤兵后,我在帐篷中看到粱尘,吓了一跳。他打猎回来,找不到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粱尘朝一屋子人,露出灿烂的笑。
他朝着明景笑得更为热烈:“对呀。”
明景与他对视,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一层薄薄水色,被她强行掩了下去。
她尤记得半月前,粱尘一身血地出现在自己的帐篷中,自己深夜被他吓到的那一幕——
那少年郎喘着气跪在地上,匍匐在她榻边,呼吸紊乱气息微弱。他脏污的手指摸向她手指,神智绷成一条线:“这、这么惊讶做什么?我、我说过……我会回来陪你啊。”
为了不露馅,他整场战争不敢露脸。
为了不露馅,他拖着被白离重伤的身躯,赶路追上来,爬入异族公主的帐篷中。
他没有马匹没有工具,用轻功走了三里地,才在霍丘人失去踪迹前追上他们。他做好了标记,给故人们留好了讯息,他甚至没空去金州看一眼姐姐和父亲……他赶回明景的帐篷中,看到小公主从噩梦中惊醒的苍白模样。
黑夜中,少女公主坐在榻上,少年侍卫趴跪在地上。
粱尘用手指捂住唇,咳嗽不断。他将血咽下去,颤巍的手臂掩住自己胸口断了的骨头。他还要再吹嘘些什么,明景一声呜咽,从榻上扑下,抱住他脖颈搂住他。
相依为命。
也许他们在霍丘军中要一直相依为命。
他回来了,明景可以不受责难。而他回来了,白离和卫长吟他们,难道发现不了异常吗?如此胆战心惊,明景本应驱逐他,可她看着少年汗水淋漓的苍白容貌,仍是做了大胆的决定。
她要留下粱尘。
一个人待在敌人中,太辛苦,太惶惑。
粱尘像一个傻子一样没有畏惧心,如果他们一起躲在这里,小公子会相信明景的诚意,明景也不会那么怕。
如此,明景大方地带着粱尘去见卫长吟。粱尘仍是那副无忧无虑的生机勃勃的模样,而满帐军士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白离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卫长吟的目光也落下来。
明景的心提到嗓子眼。
白离慢慢说:“他不是……”
卫长吟打断:“扶兰公主,带着你的侍卫出去吧。这种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他没说是“什么事”,明景也不敢问。她笑着回答卫将军,拉着粱尘出去时,脚步趔趄。出了帐子,粱尘稀奇地朝她笑,明景恼怒地瞪他:“万一白离认出来……”
粱尘无所谓:“我又不重要。”
粱尘搂着她肩臂,笑眯眯:“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回来,你会很害怕的。”
明景:“我可是公主……那不是宋挽风吗?”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宋挽风青色袍衫撑着伞,在树林中一闪。二人犹豫下,怕东窗事发,粱尘如今又受伤严重,他们没敢去跟踪宋挽风。
不过,宋挽风还想做什么?
兵人失控,雪荔失控,宋挽风应该大受打击才对。卫长吟都消极了几日,怎么宋挽风,看上去全无影响?这人,又在计划什么坏主意?
若是……能打探些消息,传给小公子他们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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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挽风走入春君的帐中,看到春君坐在一张方形蒲团上,手指间抓玩着一只细颈琉璃瓶。
琉璃瓶中盛着血,血顺着琉璃转动,发出夺目的潋滟之光。烛火伴着雨声,春君反复玩耍这只瓶子,直到宋挽风进来。
春君这才起身:“这是夏君拿到的属于林夜的血。”
夏君那场刺杀,朝的是雪荔,真正想要的,却是林夜的血。
而这可是宋挽风曾经深入林夜团队,日日夜夜观察,得到的结论——林夜会为了雪荔而死。
他走到雪荔身边,他在金州试探。他既试探出了雪荔的“无心诀”的失控,也试探出了林夜对雪荔异常炽热的感情。一个和亲小公子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可林夜屡次出格,宋挽风便满意“假死”。
如果林夜不愿意为雪荔死,很好,雪荔会被带回他们这里;如果林夜愿意为雪荔而死,那么,就如此刻,宋挽风会拿到林夜的血。
那种“心头血”,那种据说可以“活死人”的心头血。甚至在战场上,林夜再一次证明了这种血的奇异——
雪荔摆脱了魔笛的控制。
如果卫长吟的兵人计划,要的是兵人南下与军队汇合的话,宋挽风的兵人计划,要的则是林夜的血。他要拿着这样的血,他要……
宋挽风观察着手中的银瓶,欣赏着瓶中的血。春君站在他身后,悄然:“有了这血,玉龙楼主可以‘复活’了。”
宋挽风一顿。
宋挽风将琉璃瓶收回自己袖间,回头朝春君温声:“还不到时候。等这一切结束,再让师父回来吧。”
宋挽风观察着春君的神色。
春君一如既往的冷淡,说:“好。”
宋挽风便笑一笑:“可惜了……你让冬君帮夏君,结果却证明,冬君已经背叛我们,彻底倒向和亲团了。”
春君:“她叫窦燕。”
宋挽风再一顿,弯了眼眼睛:“是,窦燕。”
他漫不经心,显然并不将一个人名放在心中。春君对“秦月夜”的每个人异常执着,显然宋挽风没有。春君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人,宋挽风眼中,只有他的师妹,师父。
春君想,大约师妹也要靠边吧,可能师父才是最重要的。
春君这样想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穿戴上黑色斗篷,显然要走入雨夜:“我要去觐见宣明帝,风师大人有话要我转述的吗?”
宋挽风心不在焉:“没有。”
春君颔首,掀帘入了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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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春君在中午便见到皇帝,春君向皇帝证实了林夜血液的真实。宣明帝前往洛阳行宫的时候,春君并没有即刻返回霍丘军,他纵马先行,去洛阳行宫,为宣明帝肃清敌障。
而在洛阳行宫外,春君进入了一处山洞。
这是一处冰雪山洞,翡翠玉床,四面冰寒。
夏日时,此地全天供着冰水。如今天气转凉,此地阴寒无比,冰凌冻结在壁,水声滴滴答答,落声空旷激起回声阵阵。只靠近冰雪源头,便步步生战栗。而今,春君一步步朝洞中深处走——
在那翡翠玉床上,睡着一个女子。
仙姿玉貌,神清骨洁,墨发如云。
越走越近,脚步声与落水滴答声交错,寒气逼人间,女子沉睡的容貌越来越清晰——
让人想到天山雪。
让人想到云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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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走在寒夜飞霜中,走在一片黑冷中。
她刚刚离开南宫山,她没有从南宫山上找到更多的线索。而南宫山上已经没有敌人,“秦月夜”的人,都跟随霍丘军,一同撤退了。
雪荔坐在山巅上,坐在玉龙曾经常日静坐的山间,学着昔日师父的模样,眺望着山尽头。
她看到满天的云雾,化不开的尘烟。
她日日习武,时刻练武。她将“无心诀”贯穿于每招每式,她心无旁骛地练着武。而当她练武时,她可以短暂遗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
五日时间,天地静渺,只她一人。
天边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递给她。
雪荔用五日时间,说服自己,埋葬过去。离去的故人已成生死仇敌,她离谜底,已经越来越近。
五日后,她再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她便下山,返回金州。
她抱着怀中的“问雪”,走在凉夜中、走在秋风下。每一步都艰涩非常,每一条路都看不到尽头,她只是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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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照着寒冰,簇地一下点燃。春君在洛阳山洞中俯身,看着那个沉睡的女子。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琉璃瓶。这只琉璃瓶中存着血,样式和他曾经交给宋挽风的一模一样。两只一模一样的琉璃瓶,必有一只是假的。
春君打开瓶塞,俯下身,将鲜血一滴滴滴入女子的口中。
鲜血丝丝蜿蜒,抹红女子无色的唇瓣,让她的颜色,生出妖冶色。最后一滴血流入女子唇间,春君又耐心地等待。
一刻、两刻、三刻……
月亮从云翳中升起的时候,翡翠玉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