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嚣张的霍丘人,到处是张狂的笑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跪地求饶声和麻木冲驰的敌人,他们奔跑反复,在夜中泼洒下浓墨重彩的一夜。
“轰——”火星高溅,灼痛明景的眼睛。
她看着尘嚣下,白离步步上前:“别再拦我。”
她看到百姓们在火中翻滚哭泣:“圣主啊——”
她看到阿曾撑着刀柄,浴血强战:“不许碰雪荔!”
她看到阿爷抱着无知哭泣的幼童在夜里跌撞,满鬓白发散在风中:“小景快逃,快跑——”
她看到窦燕朝后退,朝白离喊道:“雪女即使不醒来,这些兵人也一样杀人。为什么非要她失控?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看到哥哥们倒在战火中,倒在圣主庙前。她看到自己和亲兵们策马出逃,回头望向身后人影重重和战火缭绕:“圣主啊,为什么你从不睁眼——”
圣主啊,为什么你从不睁眼?
为什么你从不看你的子民一眼。
你若当真庇护天地,你庇护的到底是杀人恶魔,还是豺狼人间?
迷惘晃神间,明景朝前走。
身边监视她的人已经监视了两天两夜,心知这位异族小公主的胆小怯懦,也知道卫长吟想收服这个小公主,不让他们碰这个小公主。
他们如今监视那魔笛,怀疑明恩的魔笛是不是失效了。没有人注意到,明景从身后,木着眼,白着脸,走向他们。
天地如炉,世事偃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嗤——”明恩身体僵硬,持笛的手发抖。长笛铿然从他手中脱落,他转过半只肩看向身后。笛声骤停,天地间阒寂无比。
星子寥寥点在空中,散于云后。
所有人失神地看着异族少女,异族少女也失神地抖着握匕首的手。
明景目光朝前,盯着明恩的眼睛——
魔笛声停了,这里就混乱了。自己入局了,局势的混乱就能拖延时间更久了。
天上银瓶倾倒,星光坠落。地上的凡人,看到天上的星子,也看到地上的死人。
明景看到哥哥不可置信的眼睛,也看到自己眼中的水如湖婉婉弥漫而上,淹没不远处的白离、阿曾他们的对峙——
“活下去。但不是像狗一样被打断脊梁地活下去。
“没有你,我也能带扶兰氏走向新生。”
第102章 从此后,不识天地只见……
癸未年九月十三,日初见夜。从此,红尘人间,寰宇四海,不识天地只见夜。
——《雪荔日志》
扶兰氏兄妹二人的账,是笔糊涂账。前方火烧燎原,战况剧烈,谁也没想到明景这时候会翻旧账。
扶兰氏的灭亡,归结于谁?到底是明景的天赋得人嫉妒,怀璧其罪,还是明恩的俯首帖耳,半夜开门?那整整一个小国困于永夜中的冤屈昏惑,应该向谁讨要?
监视明恩的几个霍丘人为这变数呆住了。
而明恩手捂住自己渗血的腹部,一时间竟然没死。他震惊地看着明恩,魔笛掉落他也不顾,心中破洞裂得更大,他愤怒满满:“我是你三哥,我从小带你玩……我是为了整个扶兰氏!”
明景色如死灰。
她朝后跌退,匕首插在兄长腹部,她往后退时,手心全是汗与血。她大脑中遍是故人染泪染血的眼睛,她思量着自己的仇恨与不忿、以及自己这番行动,让魔笛骤停后,能为前方战场拖延多少时间。
大家都要救雪荔。
她也要救。
大家都和霍丘国是仇敌。
她也是。
明恩心中怪她祸国。
她也怪明恩开城门。
索性,这场火,烧得更烈些,局势更乱些。只要魔笛不继续响彻,雪荔受到的影响微弱,兵人也会攻势减弱——种种思量,落在明景的眼中,化为浓郁的湖泊一般的泪光。
明景咬牙切齿:“是你开的城门。是你害死五哥。是你引抵入城,是你害死了阿爷!”
明恩浑身痉挛,气血流失让他浑身变冷、僵硬。他如同被人狠狠扇一巴掌,他以为自己的委曲求全,是为了扶兰氏,为了明景。明恩朝前走,朝着明景:“我救了你!”
明景梗着脖子:“你救我是为了让我为霍丘国做事。你是叛徒。”
明恩唇齿间发出的呜咽声,连他自己都要听不清:“你才是叛徒——你背叛我!”
监视的霍丘国人皱起眉,左右看看。眼见明恩生命流失,却大约被明景刺激,他怒吼一声后,整个人扑向明景。明景被撞翻在地,明恩两手来掐她脖颈,明景抬手便扇了兄长一个巴掌,而明恩大怒之下,反手扇回。
灌木与树枝形成一种幽秘的幻境,兄妹二人斗鸡般厮打,霍丘国人扑上来阻拦。而生命最后一刻,明恩花费全身怒火,与明景之间剪不断的仇怨,成为一笔烂账。兄妹多年相知相伴的情意,在仇怨爆发时,化作剑刃,以最难堪的姿势,刺向对方——
“你不配为扶兰氏的公主,你连隐忍都学不会。”
“是你不配为王子。背叛自己国家、自己子民的王子,你将被圣主抛弃,死后被割舌头,背大石,被鹰啄……”
“你诅咒我……你竟然诅咒自己的哥哥。那好,扶兰氏灭国了,你和我一起走。”
“咳、咳!放开我,放开我……扶兰明恩,你杀了五哥,害死阿爷,你连唯一的妹妹也要杀吗?”
星子躲入云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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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后,凤翔城在夜间熄火,最高角楼处,张秉与叶流疏相携而立。夜间风大,吹得二人衣袂飘然,宛如仙飞。
叶流疏观望着隔着那山川与河流的战火,关注着大散关后的战局。
旁边有侍从上前,递给张秉一张卷着的纸条。叶流疏悄然瞥目,见张秉低头就着灯笼光影看了那一张纸后,抬头微笑:“没什么大事,是钦天监的消息,他们观测到,今夜也许有一场星陨流沙,金光天马。”
“星陨?”叶流疏愣一下,没料到战局紧迫,北周的钦天监观察的却是星陨,而叶流疏又抬头看天,“星子躲入云后,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当真有星陨?传闻说,每次星陨,都伴随着战火,会死许多人。”
张秉温和:“天下每时每刻,都在死很多人。”
他意有所指:“而我们,不是已经……雪中送炭了吗?”
夜火寥寥,张秉手指一个方向。过于遥远的方向,夜雾弥漫,看不分明,而影影绰绰间,叶流疏想象着北周兵马在山地间的逶迤出行,悬起的旌旗,朝霍丘国递出的刺刀。
叶流疏美丽的眉眼间,神色稍缓。
张秉:“你很关心林夜小公子?”
“不,”叶流疏道,“我关心的是,苔米,尘埃,烟火,雪粒……所有这些,诸如我一般渺小卑微,不被掌大局者看在眼中的东西。”
叶流疏:“我关心的是自己,是千万个与自己一样的人。我不希望发生战争,我不想死太多人。”
她是从民野乡邻中走出的平民郡主,她的郡主头衔,彰显的是宣明帝的野心。宣明帝对她的一念之仁拯救了她,而叶流疏不觉得天下百姓,和自己一样幸运。
张秉:“那么我的出手,便是为了‘不死太多人’。
“凤翔城外三里山岗,我手书借兵符,借来的兵马已到此地。北周将士将和南周将士互为犄角,将霍丘兵困于中间。在我们的皇帝反应过来前,如果你的那位小公子反应得足够快,南周的兵马反应得足够快,北周和南周的兵力,足以逼得霍丘国退兵。
“而你我且留在此地,共看一场星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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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星光黯然。
寒风下,战旗猎猎,士兵哀号阵阵或义愤填膺。
凤翔城外,接近大散关的方向,北周兵马阻拦卫长吟派出的兵马。这只队伍原本中途撤退,为夺取南周粮草。而今北周兵马歼灭他们,继续南下,朝着大散关驰骋,与南周兵马汇合。
李微言戴着狻猊面具,走出军帐。身边的将士没有人怀疑。他走过奄奄的尸骨与残兵,将战火后世人看不到的落败哀荣,一一望进眼中。而他将和卫长吟继续对峙,等待大军的胜利。
陆轻眉与陆相坐在金州城的角楼上,一边下棋,一边等着最新的战报。几位朝臣留在金州城外,至今不肯进金州。这一战的胜利,将决定他们到底是迎新帝归朝,还是南周一败涂地。
卫长吟坐在自己的军帐中,等候着兵人的南下,与自己这只大军的汇合。他将整宿不眠,等候消息。前方战局越来越不利于自己,照夜将军的复活、计谋,步步打乱自己的棋局。如果到天亮时,兵人都不能南下,卫长吟将撤兵——此战,不必再胶着了。
林夜骑马摆脱众人,行在夜间山林中的小道上。夜风吹得他衣袍如鼓,一袭黑金色的袍衫,流动着灿金一样的潋滟色泽,托衬着少年公子净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
快一些、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必须找到阿曾的和亲团,找到孔老六的江湖人,找到他噩梦中跪于尸体中流着血泪的少女。他要救人,或者自救,他要找到雪荔,找到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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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西北战场树林后,明恩倒在地上,像一只阴惨的鬼蜮,没有了气息。明景伏在他身畔喘气,看到兄长手心,有一道细长的血口子。她缓缓抬头,看到宋挽风立在夜风中,衣白若仙。
衣白若仙,人若妖鬼。
宋挽风持着铁扇,那把让明恩再也爬不起来的手心血口,便是他催风刮动的。
他杀死了明恩。
不。
明景想,其实是自己杀死了哥哥。
为了……为了什么呢?
几个拉架的霍丘国人站在宋挽风身后,粗着声音说脏话,西域话和中原话夹带着说,也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听懂。但也许宋挽风根本不关心他们说什么,宋挽风的眼睛落到明景脸上。
他洞若观火,好像明景的所有心思,在他那里都无处可遁。
但他甚至也不关心明景的小心思。
宋挽风平平静静:“好了,你的哥哥死了,如今你是唯一的魔笛驱使者了。魔笛已经停了很久了,你该重新催动它了。”
明景颤一下。
她睫毛上沾着灰,再没有拖延的可能。她的魔笛与明恩的不同,只要她驱动,粱尘救雪荔的所有手段,都会失效。似乎明景可以故意吹错韵律,可宋挽风就在一旁看着……她若在此耍滑头,她也会像明恩一样死在这里。
她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
只有她活着,扶兰氏才不算完全灭国,扶兰氏才有重振的机会。小公子答应过她的,她与小公子的合作如此愉快,小公子未曾食言,她也未曾食言。
此程风雪相催,山遥路远。还没走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先放弃。
在宋挽风眼中,这个异族公主苍白纤弱,却又识时务。他握着铁扇的手没有一刻松懈,准备她随时拖延,他随时取她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