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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澜镇的客栈房舍中,林夜坐立不安,远远坐在桌边。他为自己倒一杯茶,不想那茶水冰凉,呛得他一阵咳嗽。
他不敢乱看。
因雪荔在帐中,她说她要处理身上的伤口。是呀,东躲西藏数日,她身上受了不少伤。虽然不严重,但这屋中既然有药物,林夜便积极说服她上药。
雪荔倒是听话地去上药了,只林夜隔着一道纱帐坐在桌边喝凉茶,满心惶惑。
他苦中作乐地想:幸好自己此时身体不好,耳目都不明晰,也听不到什么不寻常动静,不算欺负雪荔。
可是也不对。他分明听到了衣物窸窣声。
林夜趴在桌上,将脸埋入双臂间,脸颊更热了。他目中生出许多挣扎,那挣扎之意,让他眼尾泛红双目噙水,痴态重了,便显出几分呆滞来。
林夜烦闷间,听到雪荔的声音如烟一般,从帐中飘出:“你将身上财物都给了那男女吗?若是明日官兵查到他们,他们说出实情,怎么办?”
林夜打起精神:“不怕。他们不敢说。那男子背着家中夫人偷腥,绝不敢提自己在客栈的事情。而那女子应是个妓子,被召来客栈,本就应是口风严实的人。只要那男子不傻,便会给女子许多钱财,好堵住女子的嘴。即便官兵询问,只要不上大刑伺候,他们应该不会出卖我们。而我们的敌人应该不会上大刑,毕竟镇上人多,他们连方向都弄不对。”
林夜洋洋得意起来:“何况,我还有别的思量。这些钱财,银子下有我烙下的记号。一旦当铺、钱庄这些地方认出这些记号,陆轻眉那边就能找到我的踪迹了。我如今,很需要和陆轻眉联系,但因为我怀疑追杀我们的人有问题,便不太方便暴露,只能让陆轻眉来找我。而若是追杀我们的人先发现……那就靠阿雪救我咯。”
雪荔声音很轻,透着疑惑:“妓子?”
林夜:“我说这么说,你只记住这个吗?你不为我的聪明才智,拍手惊叹吗?”
雪荔重复:“妓子?”
林夜沉默一瞬,有点别扭:“她、她就是啊。你看不出来吗?”
雪荔:“没看出来。如何看?”
林夜平日好为人师,喜爱老气横秋传授人经验。可他此时结结巴巴半天,硬是不想与雪荔说这些。
雪荔追问两句,他甚至生气,恼怒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经验。我只是聪明了些,脑子好一些。我看那女子和寻常女子言行不一样,并不代表我会流连花柳之地啊。我、我可洁身自爱了,与寻常男子不同。”
他有些嫌恶地皱皱眉:“我有洁疾的。”
雪荔默然。
一位风里来雨里去、腥风血雨长伴生平的人,说自己有洁疾。
一位经常遇到意外事故、动辄杀人逃亡的人,说自己有洁疾。
然而她竟然很理解。
毕竟是林夜。
毕竟他平日无事时,就将他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整洁。他恹恹躺在病榻上时,也要熏香要抹粉,要不露病容。林夜若说自己随身戴着小妆镜,雪荔都能理解。
奔波数日,她为了乔装进城才换了一身粗服。而几日不见,林夜从灰扑扑的小泥人,重新摇身变回了富贵倜傥小郎君。
问题是,雪荔又没有问他这些。
雪荔坐在帐中,一边艰难地扭着颈,试图将药粉倒在后肩上,一边轻声:“你去不去花柳之地,我又没问。我问你如何识人,你不想说,便罢了。”
隔着帐子,林夜声音带着恼:“我就是不想说。”
雪荔“哦”一声,不再问了。
她躲在帐中为自己上药,因光线昏昏,因疼痛,因伤在身后,种种难处,让她蹙眉。雪荔干脆不想处理了,她拢衣物时,听到帐外传来少年犹犹豫豫的声音:“阿雪,我之前见你衣裳后出了许多血。你是不是上药不方便?要、要我帮你吗?”
雪荔停顿。
林夜:“我并非要唐突你,只是怕你不管伤势,关键时候,伤势拖你后腿。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受伤……”
他紧张之下,愈发滔滔不绝,好多聒噪。
他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喋喋间,听到少女清静的声音:“你的伤,不是比我更严重吗?”
林夜愣一愣,笑道:“我的都是内伤,不是外伤啊。我和你不一样……你不要将我当男的,当我是你的姐妹……不不不,你还是将我当男的吧,我是男子,对你怀有非分之想,你一定要在意……”
雪荔迷惘,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帐子飞起,烛火摇晃,林夜见少女的手腕从里递出。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他睫毛颤抖眼睛圆润,仓促间,还是看到她衣衫半解,长发散颊。
透过帷帐,少女伏身,露出一张雨后芙蓉般的面颊,眼眸亦如水洗。
雪荔轻声:“你来,上榻。”
第84章 我许愿——我喜欢雪,我……
林夜以为,自己这样不安分,绮思满满。若是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娘子衣衫半褪,他必然把持不住。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想为雪荔上药,心疼雪荔的伤,少不得要管住自己的绮思。
林夜做了这般多的思想斗争,自觉自己可以做好一个君子,这才跌跌撞撞地朝床榻走去。他不敢与雪荔对视,膝盖在榻上一磕,差点撞倒到床上。
察觉少女明眸晃来,他以袖捂脸:“你别看我。”
雪荔眼睛眨了眨。
她很少关注世人,世人中,林夜已经是她少有的经常回望的小郎君。而即使是这样的小郎君,在她如今心事重重的时候,本来也不应吸引她的注意力。可是,不一样。
林夜总是不一样。
他连慌张的样子,雪荔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但也不好多看。如今,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
雪荔背过身,安静坐着。好一会儿,她感觉到少年清朗的气息从后靠近,他薄薄袖子擦过她肩头,雪荔颤了一下。林夜手便不动了,他语气听上去有些低落:“很疼?”
雪荔:“不算疼。”
这些算什么呢?
比不过她少年时服药的痛,也比不过宋挽风身死当日带给她的绞心之痛。而想起宋挽风……
雪荔垂下睫毛,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胸前衣襟上抓了一下。她为的是确认怀中那只机关箭还在,然而她的动作,在背后少年看来,是躲闪——那种受伤后的疼痛带来的瑟缩。
林夜的心脏顿时又软又痛,呼吸都放轻。
他想他高看自己了。
他哪有什么绮思?
他看到她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看到那般多的血粒子,他的心疼得绞成麻绳,恨不能替她受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林夜屏着呼吸,将笼着纱罩的灯烛靠得更近些。灯台摆在床头,他就着昏光,凑近少女纤薄的肩膀,拿着纱布与棉签为她上药。
雪荔的衣裳扯到肩下,林夜的手指落到她肩上。
他手指冰凉,她又是一颤,林夜的声音紧绷,低声:“这样也疼?”
雪荔:“不疼。”
然而这世间的疼痛,自有一种,是郎君觉得你痛。雪荔分明觉得没什么,身后林夜的呼吸已经快要听闻不得,他落在她肩上的棉签,力道更轻了。
林夜满目沾着绯红色的胭脂。
她的身上好些伤,旧伤留下的疤,新伤添上的疮。她以前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体,许多旧疮疤,林夜完全可以想象到,她昔日受过怎样严重的伤。
是他孤陋寡闻。他先前以为自己身上的伤,军人身上的伤,已然很多。他没想过雪荔武功这样好,身上却也有这么多伤。
他心疼得一塌糊涂,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无法替她承受,又无法让时光倒回去保护她。在此之前,雪荔不理会他,他面上带笑,心中总是几多失落。而今他想,他不能怪她的。
他早就知道她的与众不同,岂能要求她与世人一样呢?她吸引他的,本就是她的独特啊。
他能做些什么,转移一下雪荔的注意力,让雪荔不那样痛呢?
林夜心中转念几篇,雪荔感觉到清凉的药膏涂抹到肩侧。屋中寂静,烛火昏昏,多日奔波让人疲惫,而此时闻着那些药香,雪荔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发丝落到脸颊上,雪荔垂着眼。
她心神涣散开始走神的时候,亦生出了困顿之意。
雪荔混沌生困间,忽然听到身后少年开口:“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并非我故意隐瞒。”
他一句话,让雪荔已经快耷拉下去的眼皮,重新抬了起来。
雪荔没说话,而林夜知道她在听。他手指沾着药膏,轻轻抹在她的旧伤上,缓缓说下去:“你猜得不错。我本名并不叫林夜,我本名是林照夜。
“我没有在建业长大,我在蜀地长大。许多事情,其实你都从传闻中听到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便死在战场上了,从此由我祖父带大我。我十二岁的时候,祖父也死了,从那以后,林家就剩下我一人了。
“照夜将军的事,你听过的传闻很多。那些都是真的,我没什么好辩说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和光义帝合作,要扮演小公子——我爹娘、祖父,生平夙念,都是南北统一。我想完成他们的愿望。”
林夜轻声:“除此之外,我没骗你什么。”
雪荔沉静的声音落到他耳边:“完成愿望,靠和亲吗?”
林夜怔一怔,无奈地笑了一笑,慢慢说:“在我原来的想法中,我扮演小公子去北周和亲,应去刺杀宣明帝。宣明帝一死,南周就好出兵收复北周了。我可是照夜将军啊,若给我兵马,我如何打不赢一场战争呢?”
床帏内的墙壁上,映着二人身影。
雪荔侧头,看到身后少年薄薄的影子。
他好是清瘦,远比一个正常的将军瘦得多。这必然不正常,这应该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吧。毕竟,他身体那么差,气血至今不畅。
雪荔低下眼睛。
她轻声:“原来?”
林夜“嗯”一声,他专注地为她上药,发丝落到她背上。有些痒,雪荔微微发颤,轻轻动一下,而林夜以为是疼,动作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讲故事:“因为我现在发现,这法子行不通了。这天下,如今并非只有大周国,西域沙漠海中出来的霍丘国虎视眈眈,正等着北周和南周开战,他们好从中渔翁得利。
“现在最大的敌人,不再是北周,而是霍丘国。霍丘国和北周的筹谋还没出来,我得提防他们。”
雪荔再次摸了摸心口处的箭只。
林夜怅然道:“而且,我发现,北周的君臣问题,和南周不枉多让。南周的陆氏家族妄想成为第一世家,牵制皇族。而北周的关内张氏,亦觉得宣明帝脱离他们的控制,在暗自调查皇帝。我此时很矛盾,我既希望北周能与南周联手,共敌霍丘国。我又怕南北周联手,会让世家更加强大,皇权彻底衰弱……”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脸,吐下舌头:“我是武将,是不太懂他们文臣这些弯弯绕绕啦。但是文臣当道,对我们武将肯定不算一件好事。我只会打仗,不懂他们的算计。”
雪荔声音清澈干净:“人生做好一件事,便已经很好了。”
她并非安慰他,只是诚实:“我觉得你很厉害。”
林夜怔一怔,弯了弯眼睛。他小声笑:“阿雪,你真好。”
雪荔不解。
林夜:“我跟许多人说,我很厉害。但是他们都说我吹牛皮,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但我每次吹嘘,你都特别捧场,相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