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雪荔觉得自己在被金色的星海包围笼罩。
有一瞬,雪荔沉浸于这样如梦如幻的感知,看他看得出了神。
而巷外灯火成游龙,游龙走过这条街,雪荔看到了外面大街上混于人中、正在寻找她的侍卫。她朝墙角一错,贴墙而站,不忘拉过林夜一起。
巷外的侍卫便没发现他们。
而雪荔知道,他们一定还会回来。
雪荔冷静了下来。
她收于怀中的那只机关箭,熨得她心头冰火两重天。这样的时刻,她哪有功夫看林夜呢?
雪荔便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林夜毫无自觉,便跟上来。
他脸色苍白眸子清黑,容貌俊秀神色活泼。来到云澜镇,他将之前脏了的衣物换下,此时少年公子白衣绣金,玉质金相,又有了风流雅致小公子的感觉。
他伸手拽她衣袖,开始喋喋不休了:“阿雪,你怎么抛下我不管了?你不知道我头晕眼花,还在发烧吗?我离了你,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啊。万一他们把我当刺杀皇帝的刺客抓了,你难道不救我吗?”
雪荔坚持朝前走。
林夜见她不对他动手,便又有了更多的勇气。
他好是心酸——第二次了,已经第二次了。谁家郎君示爱后,宛如“没有示爱”过呢?
没关系,雪荔毕竟与众不同。她不理会才好呢,她若是理会……他就得担心她要拒绝自己的示爱了。
林夜在心里朝自己扮个鬼脸,面上仍是做着聒噪的样子:“你即便不管我,也不能挑今日啊。今日多重要的日子,你让我好伤心。我在荒山野岭醒来,见不到你,我既怕你被狼叼走了,也怕我自己被狼叼走了。”
林夜小声坚持:“阿雪阿雪阿雪……”
雪荔不禁回头,正对上他满是灵气的乌黑眼眸。
他知道自己漂亮精致的时候有多招人,便自觉朝她笑,想要笑得她恍神,屈服于他。而雪荔则是很认真地问:“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这个重要日子,会对追着她不放的人造成影响吗?
林夜大约没想到她会回头和他说话,这是数日以来她理会他的第一句。小郎君不知道是自己本就在发低烧,还是自己被这天大的喜事砸下来,有点晕晕然。
林夜茫然且欢喜,还带着一腔小羞涩:“今日是中秋节呀。”
雪荔困惑。
林夜:“中秋佳节,祭月祷告,地官赦罪,阖家团圆。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起玩乐的……”
他说着就想咬自己舌头:这话,岂不是让雪荔联想到玉龙和宋挽风吗?
到今日,他自然知道那日雪荔在行宫前发生的事了。宋挽风的事……他作为一个爱慕雪荔的男子,不太好评价。最好不提。
林夜干脆望天道:“我的家人都没有了。”
他在心里补充“我只有你了”。
雪荔:“……”
她有些不理解地看林夜一眼,到底扭头,继续走自己的路。而林夜一看,她有和自己说话的可能,便连忙跟上。
一个理由不成,他再给一个理由。林夜说话如石破天惊:“今日是我生辰。”
雪荔无动于衷:那又怎么了?
林夜锲而不舍,笑吟吟跟着她,又来拽她的袖子。他开始胡诌:“我过生辰,便是及冠了,是大人了。你不晓得,郎君的二十岁生辰格外重要,我家中人都没了,没人在乎我的生辰。我的生辰又与中秋是同一日,每年大家过中秋,更不在乎我了。
“我好可怜。我也没有别的祈求,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玩。至少今夜,我们不要吵架,你不要不管我嘛。”
雪荔不信。
他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照夜将军那般威风,过生辰既不会可怜,也不会无人在意。背叛他的人很多,在意他的人也很多。她不信他生辰在今日,不信他胡乱说的理由是真的。他只是在用俗世情感来试图牵绊她,可他不知道,她不受这些牵绊……
林夜忽然重重拽她袖子一下,将她往旁边拉了一把。
雪荔看去,见他们已经走到了街上,错开几个平民,有几个侍卫在人群中找人。
此时林夜和雪荔都没戴斗笠,二人头顶罩着的面具也掀开了,俱露出容颜。雪荔一下子微僵,心想她真是被林夜弄得糊涂了,竟然没有乔装就这么走出来了……
她被林夜拉拽到一旁,正好有一座灯山从中间抬过,挡住了那些侍卫逡巡的目光。
而风声,将那边侍卫的说话声传来:
“小心搜查人群。大人说了,敌人是一男一女,他们可能做乔装,会扮作夫妻、兄妹,咱们都睁大眼睛,看仔细些。”
雪荔眸子闪烁。
而林小公子如幽鬼般凑过来,在她耳边幽幽感叹:“你看,他们都知道,‘敌人是一男一女’。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雪荔回头看他,又撞上他流着金色灯火光的漂亮眼睛。
她心跳微烫,跳得快了一分。
林夜手指攀着她的袖子,指节一点点绕上去,恨不得在她袖上打个死结,好绑住自己的手指。小风拂过,镶着珍珠的发带擦过少年脸颊。
过近距离让人心跳生乱,让人略微不自在。幽巷凉风将他身上的药香气拂向她,他脸颊赧热目光明澈:
“阿雪,连我们的敌人都知道,我不会离开你,我一定和你在一起。他们要找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你还要……拒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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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不知道。
她心有些乱,有些迷惘。她分明是一人独闯长明寺,敌人竟然觉得是她和林夜一起闯的。敌人……为什么默认林夜和她在一起?敌人是过于不了解她,还是过于了解林夜呢,或者……是了解她和林夜之间的关系?
她不知道她与林夜有什么关系。
但是,难道在旁人眼中,林夜与她的关系,是这样“共同行动”的吗?
那么,她抛下林夜,林夜岂不是会危险?
雪荔心间迷乱间,便被林小公子如愿坠上了。林夜好是心满意足,中秋佳节,节日虽与他的想象差得很远,不能与佳人同乐,可是不理会身后那些数不清的追兵的话,雪荔到底与他同行一街,
这种同生共死的感情,颇让林夜沉迷,并为之振奋。
雪荔忽然说:“那边又有人。”
林夜看去,果然,前方又有侍卫来找人。这一次来的侍卫,准备得更全:他们拿着画像,在对比街上的人。
雪荔一下子将林夜送自己的面具拉拽下,那是一只雪白的林间鹿,还有两只小小的鹿角,完美盖住雪荔巴掌面颊。而她转头看林夜,觉得不太妥当:敌人在找一对男女,林夜和自己一起,不就很危险吗?
她是否要在这一批侍卫起疑前动手呢?
雪荔看了看人群:比肩迭迹,项背相望。
这样多的平民,她便是动手,也不方便。
杂技团的喧腾声、买卖摊贩的吆喝声、百姓们的喝彩声混在一起,他们身后传出飞过来的一道长龙火光。火星飞溅间,百姓们飞涌着,将他们朝一个方向挤:“西域来的杂技团,箱子里大变活人——有哪位乡亲想尝试一下啊?”
人流中,侍卫们的目光朝这边追来。
林夜在雪荔手掌上挠了一下。
少女睫毛一闪,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她看林夜戴上那张孔雀面具,朝她眨一下眼,笑嘻嘻松开了她的手:“不会被发现的。阿雪,看我的。”
站在人群中的雪荔,便看到她的孔雀少年如同飞一般,扑出人群,热情地朝着西域来的杂技团踊跃伸手:“我报名我报名!我最喜欢玩这种游戏啦。”
白鹿面具下,雪荔仰着脸,怔怔地看着林夜与那腔调怪异的杂技团人沟通,自如地主动要去钻那箱子。那只孔雀分明不认识这些陌生人,却何其自如,几句话就让西域人相信他会是合格的演出配合者。
有人喷火,有人走竹竿。
侍卫们被人群挤来挤去,满头大汗地抓着手中画像,努力辨认人。
雪荔站在台下,迟钝地看着身边路人们的热情:“好啊,大变活人,从没见过。”
人群让雪荔陌生,她有些不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一道。大约是台下只有她一人,那些侍卫一时间没关注到她,雪荔一边警惕着,一边看台上的表演。
周围人喝彩。
有一个人和雪荔说话:“你不鼓掌吗?你家郎君难道不是为了搏你一笑,才钻进去玩耍的吗?”
雪荔迷惘地看了旁边人一眼,迷惘地跟着他们一同鼓掌。她看到台上的西域人叽里咕噜地说腔调古怪的话,笑吟吟地把孔雀少年关入木质箱子里。
舞台上火焰滚烫,烟雾缭绕。西域人向四方展示他们的箱子,雪白刀剑突然从各种方向,刺向箱子。噼里啪啦,密密麻麻。血肉穿刺般的呼啦声如破汁,台上西域人戴着面具跳舞。
群魔乱舞,火如流动热浪,烫得人面颊滚辣。人群欢呼:“再来,再来!”
雪荔的头皮一下子炸了。
她感到自己心脏一下子跳高,喘不上气。
人群中的少女突然跳上看台,将人吓了一跳。许多人来拦她,台下的侍卫们也狐疑扫来一眼。雪荔不管那些,她蹲到箱子面前,手在箱子上拍打一下。
刀剑真的插在箱子上,西域人凑过来,想说服这位小娘子。雪荔一掌之下,竟然震碎钥匙,打开了箱子。
雪荔弯腰——
一片哗然声音中,看客和侍卫们目光全都落来。雪荔只弯腰跪在台上,看到那戴着孔雀面具的少年安静地蜷缩着身子,腿脚弯曲。他身子柔软,虚虚匍匐,趴跪在箱中。
雪荔抖着手,摘掉那张孔雀面具。
林夜乌发如绸,闭着眼,皮肤白皙睫毛纤长。她听不到呼吸声,他静得如同死去。
原来箱子分为内外两层,刀剑插在外面的箱子中,并没有刺入里面箱中的人。而外箱,扔着一只被剑刺破皮的流汁水果。雪荔跪在台上,掀开那张面具,光线骤亮,安静的沉睡般的少年感应到流光,睁开了眼。
雪荔盯着他。
西域人追过来,这才意识到这少女在做什么。西域人爽朗一笑,大着舌头,往箱子里面探头:“我都说了没危险啊,你怎么不信?”
林夜神色怔忡,被脸色冷白的少女拉出箱子。林夜看出她眼神不对,便乖乖跟随,只在被她拉着手时,小声问:“我吓到你了吗?”
雪荔不说话,只抓紧他手指。
雪荔看向那些神色不善、已经反应过来的朝他们围来的侍卫们。
雪荔轻声:“现在,我们得一起逃了。”
林夜眼睛微微亮起——她说“一起”。她拽着他的手,不再试图扔下他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