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收回帝权,要压下陆氏为首的世家。照夜必须死,战争必须停,宣明帝必须和朕有默契……我李氏皇权……”
他疯了般开始念叨,忿恚不怿。
他念叨着“噬心”之毒的可怕,念叨着整整一百二十年,李氏皇族被这毒害得人口凋零,竟连臣子都斗不过。到他这一辈,嫡系只剩下他一人,他必须肩负起兴国之业。
对了,小公子是幼弟,其实也是嫡系。
但光义帝不以为意,眼中根本没有那位真正的小公子。
李微言算什么嫡系?只是一个药囊,一个血袋罢了。光义帝先前在李微言面前装可怜讨饶,可光义帝其实根本看不上李微言——一个被关在玄武湖畔的废物,这一辈子,都应该像他的母系一脉,被关在那里。
光义帝不会让李微言逃的。
虽然光义帝已经不被“噬心”所困,可是人生一世,谁没有生老病死?他要实现自己的伟业,他也需要李微言随时奉献一切,救自己的性命。
电光刺穿窗槅,殿中三位年轻人三足鼎立,而被困最中间的光义帝来回踱步。
光义帝双目发赤面颊酡红,提起自己的伟业何其兴奋。他不在乎伟业中的背叛和阴谋,他是帝王,所有臣民都应该为他的“中兴梦”让路。他要拔出陆氏,要杀尽照夜,要与北周平分天下。
他要、要……
“嗤——”
尖锐的匕首入脖颈。
这一次,没有藤甲衣相护,光义帝怔怔扭头,看到李微言站在自己面前,握着匕首的手朝下渗着血。
满殿阒寂。
巨厦之崩,非一日。洪河之决,非一时。
李微言凑近他,朝他笑,呓语般:“我不在乎你的帝王梦,不在乎你的浩大心术。只要你无法得偿所愿,只要破坏你所有的筹谋计划……我就很满意。”
“你、你……”光义帝呆怔着朝后摔。
与此同时,孔将军扑上前似想救他。而林夜的剑自后递出,孔将军低下头,便看到从胸前渗出的剑锋。他艰难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郎。
孔将军双目流着血与泪。
他想着多少年的光阴,多少年的陪伴。他有什么错?照夜一意孤行,非要打仗……陛下都不想打仗了,为什么他还非要打仗?照夜刚愎自用,太过年少,一定会输得很惨的。
他受林老将军托付,他不忍心看照夜输啊。
他也没想杀照夜,他只是、只是……
孔将军倒地时,终于穴道得解,血漫着他的身体渗出,他艰难地去拽林夜的衣摆:“若你早生十年……”
若照夜早生十年,孔将军未必不会站照夜。可照夜太年少了,敌人又何其强大。
林夜俯首,看着这个从小照顾自己的人。他一点点用剑锋,割掉那片衣摆。他握着剑的手发抖,低下的下巴苍凉如霜,眼眸却漆黑静默:“即使晚生十年,这一局,我也不会输。”
“咚——”
鼓声从外传来,雷电破雨,整座行宫中华灯亮起。殿中人听到外面的喧哗声:
“陆娘子入城,号陆氏法令,捉拿刺杀陛下的贼人。”
“随我一同进殿救援陛下——”
殿中三人倏然清醒。
李微言朝他们道:“你们走吧,人是我杀的,我……”
雪荔忽然靠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雪荔的手那样凉,冻得李微言一僵。而他抬头,便看到少女睫毛上沾着的血。
雪荔抓着李微言:“我带你走。”
李微言惊愕。
连林夜都惊愕,一时想不到雪荔为什么要救李微言。
但外面鼓声越来越聒噪,林夜亲自请来的救兵陆氏入城,林夜不得不压下满心烦郁,去应付另一遭事情。当时林夜挟持孔将军,并未动陛下,眼下三人中,大约只有林夜有辩驳的机会。如今光义帝和孔将军一起死在殿中,只有林夜有借口拖延时间。
林夜便压下燥意,朝雪荔叮嘱:“你先送李微言去安全地方,然后到行宫后的西门口与我汇合。陆轻眉是我请来的,她不会为难我们……我骗走他们,就去找你。”
雪荔本不想理会他。
但他目光殷殷盯着她,而殿外鼓声越来越急,撞门声剧烈。雪荔便朝林夜点头,抓着李微言的手飞上房梁,一掌击向悬梁上方的瓦木。
--
雨势何其大。
整座行宫灯火蜿蜒,布满将士,“捉拿刺客”声不绝于耳,此地变得何其危险。
雪荔带着李微言出宫,轻功绝妙。她在出城前,将李微言丢到一个与将士搜查的方向南辕北辙的地方,便打算离开:“你躲在这里,之后自己想办法吧。他们不知道谁杀了光义帝,你还是安全的。”
她旋身便要走。
李微言冰凉的手握住她手腕,紧扣住她。少年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她:“你为何救我?”
雪荔眼睫朝下低了一下。
她声音很淡:“你和我的处境很像。我理解你。”
李微言大震,被她拂开手,见她如一缕烟般飘离而去。他躲在灌木中,淋着雨,整个人恍惚浑噩。一时间想着幼年时生不如死的机遇,一时想着方才杀死仇人的快意,一时又想着雪荔的眼睛,想着雪荔与他说的话。
她的处境……
他们还会再相遇吗?
--
雪荔放走李微言后,并没有按照自己和林夜约好的那样,去西门出城的方向。她走的是北门。金州行宫建在西北方向的半山腰中,西处平缓,北处陡峭。而朝北登山,会遇悬崖湍流。
雨下得这样大,水涨得这样急。对于雪荔这样的高手来说,跳崖落水而潜,是最快的离开方式。
雪荔在黑夜中疾奔。黑魆魆的夜色与绿郁郁的森木被抛在身后,脑海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也被抛在身后。她越行越快,满身鲜血快要被新的雨水冲刷干净,她终于冲上了悬崖……
山道弯弯,林木丰茂,悬崖边有人转身,衣扬如惊涛拍岸。
林夜站在那里等候她。
雪荔手中的剑,登时拔出,朝向林夜。
林夜盯着她:“阿雪!”
雪荔一言不发,雨水弥漫她的眼睛。
林夜:“你为何不走我指给你的路?我若不是觉得你眼神不对,若不是多想了一分,便会与你错过。你为何如此提防我?是宋挽风对你说了些什么,还是你遭遇了些什么?阿雪,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当真是来救你的。”
林夜声音急促:“陆轻眉已经进城,封锁整座城。她虽和我有合作,可光义帝死,一定要有人为之负责。你走得任性,又带走李微言,难道你要替李微言担责?整个南周捉拿你,把你当凶手,这可如何是好?你与我回去,我们一起去找陆轻眉商量……”
雪荔打断道:“照夜将军,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
雨势更急,林夜一下子怔住。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幽暗下去,定定看着她。
雪荔:“我今日杀了不少将士,那些都是你的昔日部下。如此算来,我们应当是仇人吧?而且,我是北周人,你是南周人。我是江湖杀手,你是朝廷官员,我们本就不同。装聋作哑可以通行一段路,真相道破后,便很难同行了。”
林夜凝视着她。
他刹那间感到心脏绞痛,但比那绞痛让他更难忍受的,是她冷淡的目光。
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才让她这样提防他。
是、是……
林夜的声音在雨夜中缥缈如烟:“是因为我骗了你吗?你猜出了我是照夜将军?你何时发现我是照夜将军?”
雪荔眼神微微涣散:“很久了。你没有瞒过我,我本也觉得这些没什么关系。你在林氏祠堂中与你家人说话,我就站在十步外的雨廊下。我将你的话听得很清楚……到金州后,你便开始用鹰隼传讯,鹰隼是军人传讯的方式……你在和亲团中带来的那些暗卫武功不算高,可纪律严明,我和赵将军打过后,便知道那些路数,都是军人的路数。
“我查钱老翁,你查凤翔将士。我关心师父的死,你关心凤翔将士的失踪……再加上方才你与光义帝说的那些话,你没有一句点明自己是‘照夜将军’,但你说的话太私密了,只有照夜将军本人才能知道。
“你既想瞒我,又不想瞒得太严重。你很纠结,露出很多线索给我。
“我师兄死了,我要去找真凶。南周上下追杀我,我并不在乎。反正我被追杀也不止一次。而你我之前的合作,便算了吧。你去和你的亲,我去行我的路……”
她自觉自己说得十分清楚,越过黑灌便要跳下悬崖。然而林夜猛地朝前扑来,扣住她手腕,满目含怒,将她紧扣住不放。
他呼吸时冰时烫,怒视着她:“阿雪,你真的好没有良心!”
雪荔:“我本就是怪物。”
“不,你不是,”林夜抓着她手腕,呼吸急促,“你那么聪明,你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你只是不说。你不想与我搅和,是你怀疑我。你不能怀疑我,我绝不会是你的敌人,我绝不是……”
雪荔:“倘若我是你的敌人呢?”
林夜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发烫,猛地颤抖。
他目光幽亮而固执:“你不是。我会想尽办法让你不是。阿雪,你如果非要走,就带我一起走。我不去见陆轻眉了,我不管行宫皇帝的身死后事了,你带我走,我们一起想办法!”
雨水落在雪荔的眼睫上。
林夜的目光灼得她战栗。
林夜一字一句,与她一同淋在雨中,听到下方瀑布的喧哗洪涛声:“你不要听别人的话,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只告诉我,你此时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你到底正不正常——”
雪荔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泛着一重薄薄水汽,比雨更清润。
雨水好模糊,她今夜思绪已经分外混乱。而她耳力出众,已经听到了将士们追捕的脚步声在离悬崖越来越近。
雪荔喃声:“我正常……”
“正常还是不正常”的疑问没有说出来,林小公子便倾身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只肯听他想听到的话。他在冰凉雨中拥着她,朝她露出笑:“那你听着,我心中慕你。”
雪荔抬头。
林夜发着抖:“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做所有事不是因为要算计你,我跟着你不是要试探你。你遇到的所有坏事不是我做的,所有嫌隙不是我造成的……我一直喜欢你,你带我走,好不好?”
雪荔头脑空白。
悬崖雨中,笼着令人窒息的云雾。她被他握着手,竟忍不住跟着他一同发抖。
她几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今夜的遭遇已经让她满心烦乱短暂失智。林夜喋喋不休缠缠绵绵,所有词她都懂,凑在一起她不懂。而无论她懂不懂,敌人的灯火耀亮山间,搜寻到了这里。
来不及了。
山势峥嵘,暴雨逶迤,雪荔抓住林夜的手,带着他纵前。电光闪过,雷声轰鸣,二人跃下湍流,坠入白雾中。
——第一卷完——
第81章 长明寺下长明灯,再遇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