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裹雨而来。雨水如墨,天地阒寂。雪荔怔怔地看着那再也没爬起来的青年,怔怔地看着那些敌人踏过宋挽风的身体,朝她奔来。
而她情感是何其淡漠。
如此时刻,她心间痛得动弹不得,她口中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痛。
好痛。
刀剑没有落到她身上,死亡的也不是她,为什么这么痛?
那疼痛让少女眼睛泛雾,好像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要从那雾中发泄而出。而还没有等到情绪到达,雪荔的眼中已浮起血丝,冰雪般的刺骨戾气从她眼眸中凝出。
身后巷口,一个老翁喘着气撞过来,被这巷中的血腥杀戮吓到。那老翁大着胆子,吼了一声:“冬君快逃!我们世子让我传话,皇帝要对付你——”
赵将军带着军队冲上前,生怕自己完成不了皇帝的命令,雪荔逃走。
可是他拐了街,看到雪荔就站在街头,一步也没有挪开。她盯着他们,手中的染了血的长剑一点点抬起。
那是怎样冰凉的眼神。
那样怎样一个执拗残忍的少女。
他们迎面之际,雪荔不退反进,直入战局:“谁射的最后一箭?”
“咣——”剑入人体,快速拔开。
雪荔:“谁杀的我师兄。”
她的剑与赵将军的刀在雨水中撞出火星,巨力微寒之刃逼得赵将军虎口麻痛,而少女另一手运气而袭,拍向赵将军面门。赵将军看得清晰,仓促间却避不开,幸好旁边有箭相挡,让雪荔的方向改了一下。
雪荔的攻击让赵将军吃痛倒地。
赵将军捂着喉咙,惊怕抬头。正好有将士们冲过去包围,雪荔身子腾空而起,像是要跃墙而走。赵将军连忙嘱咐:“别让她逃——”
他看到雪荔长身而立,白衣乌发,目如凝霜。霜雪中,泛红血丝下,她的眼中没有感情,她整个人像是被打开开关、杀红了眼的山中恶兽。
雪荔的剑在朝下滴血,她拎着这把剑走在雨水中,步步朝前:“我不逃,谁杀的我师兄——站出来——”
“哐——”
刀剑再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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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刀剑撞击。
行宫前方的战斗中,陈将军的刀砍了林夜的斗笠,那少年郎掀着他一同朝墙头撞去。陈将军拔着人手臂,要将人掀飞时,林夜下盘沉下,右掌如切,朝陈将军颈侧砍去。
林夜目光漆亮,容貌俊朗,他在近身对敌时,忽朝人一笑。如此俏皮狡黠的神色,熟悉得让故人几分恍惚。
巨力如刀,劈得陈将军眼冒金星,轰然摔倒,坐在雨地中。
陈将军心脏咚咚直跳,满手沾满血和泥。但他并没有即刻翻身迎敌,而是震惊地抬头,望向林夜:“林家‘惊涛掌’,你为何会林家的掌法?!你和林家有什么关系?”
身后的卫士与将士们还在死战,林夜心中焦虑地算着时间,不知窦燕的救兵何时才能到。而陈将军没有第一时间反击,他倒是舒了口气——他手臂至今还震得发麻,肌肤下的气血流动越来越慢,针扎般的刺痛感越来越强了。
林夜朝他胡言乱语,笑道:“什么‘惊涛掌’?我随手打出来的掌法,又是什么林家啊?陈将军不打了吗,那我和别人玩了。”
他凌身便欲走,陈将军咬牙追上:“别走——”
林夜轻功腾空,朝巷外奔去。身后的人紧追不舍,林夜蹿得飞快。他稍微慢一拍,就会被身后的长刀砍到后背。陈将军面色狰狞,却见自己追的少年公子在趔趄到巷口时,步子突然凝滞停下。
林夜回头朝他笑,大无畏道:“看我霹雳梨花掌——”
陈将军惊而警惕:“什么——”
他刀背反过,防备前方。林夜头顶的墙头,霎时间飞出一个黑衣斗笠青年。那青年的刀斩向陈将军,陈将军武力不弱,将人骗到身前,看着斗笠道:“又是一个故弄玄虚的——”
陈将军一掌震飞新人物的斗笠。
林夜躲在那黑衣青年身后:“老杨救命——”
青年斗笠碎裂飞空,雨水漫漫,他挡住陈将军的攻击,并运气再上一步,将人击得猛退三丈,虎口热辣辣地流出血。但陈将军精神恍惚,只顾盯着这新来青年的脸,大震:“你、你……”
林夜笑眯眯:“他叫‘阿曾’。”
阿曾回头,看眼林夜:“小孔雀,你还好吧?”
窦燕在这时终于奔到巷口,看到自己没有晚,松了口气。
后方打斗厮杀仍然剧烈,天边雷雨下得更密。陈将军不可置信地抹把脸,再抹把脸。他盯着眼前身如皓剑、武力威武的青年,只觉得眼睛快要瞎掉。
这人、这人……不就是凤翔大战中,他和照夜一同面对的敌人,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吗?照夜明明说过,杨增已经死了。
北周那边的所有信息都显示,寒光将军杨增死在凤翔一战中。
是照夜骗了他,还是照夜也被杨增骗了?
陈将军目染赤红寒意,连道三声“好”字,惨然上前:“杨增,你没有死,是吧?正好,我三万将士死于你手中,照夜也被你连累而亡,你还我三万将士的性命——”
他的刀劈出去,被阿曾挡住。
林夜二指切出,抵住陈将军的刀。陈将军猛力而抽,竟抽不出来。他虎目血丝与怒意相融,瞪向林夜。林夜笑叹一声:“我说你没脑子,你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你昔日便不是杨增的对手,今日就能打赢吗?”
陈将军:“要你管——”
他又忽然收口,惊怒问:“你怎知道我昔日……你到底是谁?!”
林夜朝他眨一下眼,却故弄玄虚不肯说。陈将军一时之间目光在林夜和阿曾身上挪动,见林夜朝阿曾点一下头:“乱葬岗那边没事?”
阿曾:“没事。粱尘和明景心中有数。”
林夜盯着远方行宫,行宫被笼在烟雨中,模糊如梦。林夜道:“这边的战场,就交给你了。”
阿曾淡淡应一声。
林夜转身便走,大袖翩飞,顺便交代窦燕配合阿曾在此地行动。窦燕心中疾跳,预感小公子在透露给自己什么了不起的讯息,忙应下来。
而陈将军盯着阿曾,他怕不远处的战斗中将士和卫士们听到自己的声音,禁不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有死,又为什么和小公子在一起?”
阿曾凝望着他:“事到如今,你认出了我,也依然认不出他吗?是我的伪装太粗陋,还是他的伪装太成功?”
陈将军猛盯向那个要走出巷子的少年公子,他头脑像被一道激雷劈中。他一直不敢设想一种可能,可是、可是……他忍不住朝前跌撞追去,阿曾伸手拦住他。
陈将军怒:“放开!你这个北周蛮子,如果不是你,我们便不会输的那么惨。”
阿曾淡声:“你们输得惨,我也一样输得惨。你们三万大军尽没,我的五万大军也没了。你怨恨我,我也一样怨恨你们。”
陈将军:“那你还——”
——“还和他混在一起”的话无法说出口。
阿曾道:“如今出了些麻烦,别人拦不住你,小孔雀才只好将我调回来拦你。他知道你一定能认出我……而他要去做一件事。你和我,配合一场,演一出戏吧。”
陈将军满目狐疑,一脑子疑问。他黝黑的皮肤涨得通红,憋满了困惑。但是阿曾的刀朝他挥来,附身之际,阿曾在他耳边低声:“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闷雷滚动,雷声挡住雨帘中的切切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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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在飞雨中疾奔,他几声呼哨,便有许多只鹰隼从高空俯冲而下。他急急地撕破衣帛,用指尖血写字,再由鹰隼重入雨帘,传递消息。
暮色已暗,大雨更重,凡尘灯火寥寥而亮,民间百姓并不知道今夜川蜀军面临的挑战与危机。
如此甚好。
林夜想,起码,没有将百姓扯进来。
他将轻功运到极速,几乎是跌撞着翻上一家府邸的墙,从墙头上摔下去。他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又爬起来,朝那灯火通明的后院寝舍疾奔而去。
叶流疏坐于寝舍中,叹息口气,吹灭灯烛。木门被风从外推开,一个半身浴血的少年郎君站在门口,灰裘青衫,发带擦颈。他朝屋里走,雨水灌得他衣袖沉重曳地,面白如浸雪水。
叶流疏深吸口气:“小公子?”
“嘘,”林夜见她这里暂时平安,便舒一口气,直直过来,抓住她手腕,与她边走边说,“带着你的人手立刻出城,朝南走。出去后就不要回来,顺便帮我传递几个消息。我怕我的鹰被人中途猎杀,消息传不出去。”
叶流疏平日贵女风范,雍容雅致,关键时候,她倒是只面色白一分,神色极为冷静。
叶流疏:“霍丘国攻城了?”
林夜眼中笑意古怪:“暂时还没有……但是自己人先坐不住了。”
林夜朝她道:“我有朋友已经在赶往金州的路上了,如果顺利,你走得快些,可以和她相遇。你帮我传几句话——王与陆,共天下的话,是不是只要保住‘王’,就可以了。”
叶流疏双手冰凉,心跳如鼓。
她镇定颔首。
二人穿过泥径假山,绕到府邸后门,叶流疏由被带路的人改成引路的人。她换了个方向,打开一道机关所挡的门。林夜意外了一下,深深看她一眼。
叶流疏噙笑:“南周地盘,我这个北周蛮子,总是要多几个心眼的。”
林夜便又和她说了几句话。
叶流疏眼中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惊怕地看他。但林夜面色冷沉双眸幽静,叶流疏手指发麻,只知道如此危急关头,自己绝不能拖后腿。
叶流疏低声:“……你当真说的是实话,可有证据?”
林夜干脆利索:“没有证据。富贵险中求,要找证据的话,这桩事便落不到你头上。实在是敌人逼得太紧,都打到家门口了,我必须反击……叶郡主,我们要不要合作,就看你的诚意了。”
叶流疏半晌:“公子保重。”
林夜摆摆手,示意她自行想法子出城,他则要去忙别的安排了。叶流疏立在墙下雨檐边,沉思半晌,反身去叫府中自己信得过的仆从,带人趁乱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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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中,李微言和皇帝下棋中,听到越来越多的消息传过来。
光义帝起初淡定,但后来,淡定的那个人,变成了李微言。川蜀军不好调动,孔将军坐镇后方,不肯出兵,只有赵将军肯卖皇帝面子,出兵擒拿冬君。
光义帝又给宋太守一个消息,让那宋太守在吃酒的酒楼中说些胡话,激怒陈将军。陈将军打上行宫前,林夜作为陈将军昔日的上峰,林夜若不想陈将军被戴上“谋逆”罪名的话,一定会出手制止陈将军。
如此,林夜也被调走了。
光义帝焦急地在宫殿门前静立,听着新的消息。赵将军那边始终传不来雪荔已经被擒的消息,而陈将军那里,则是双方打斗离行宫越来越近的消息。
陈将军兵马强盛,想打上行宫,林夜的和亲团确实阻挡不了。但是林夜怎可能阻挡不了?林夜可是、可是……照夜将军的身份一旦揭出,难道那位陈将军不听吗?难道,林夜还是不想暴露身份?
兵马离行宫越来越近。
光义帝不得不吩咐:“让宫中卫士全都去宫前守着,绝不能让陈将军带兵入宫。”
内宦匆匆下去,宫室变得寂静,华灯照着光义帝颀长身影。
李微言靠着廊柱而立,盯着光义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