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挽风关怀:“山岭枯寂,乱葬草深,你还是待在我身边安全些吧。”
林夜则无所谓地笑:“师兄,你莫要小瞧阿雪。阿雪的本事,可在你我之上。阿雪不是鸟雀,是鸿雁,你不能关着她。我全然支持阿雪的所有决策,阿雪,你放心去吧,我会保护师兄的。”
少年公子拍胸保证,宋挽风瞥他一眼,淡声:“我不是你师兄。”
雪荔道:“不要吵架。”
她没有再和二人贫嘴,跃然上树,翻身而走。林中只剩窸窣草木声,躲在灌木中的钱老翁悄悄探个头,看到那一青年一少年,正背对着自己,一靠树而坐,一坐在树桩上。
一者温玉如水,一者天真烂漫。
天真烂漫的那个少年郎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望地。似乎这里的一切混乱,都让他颇有兴趣。
温润的那个,则懒得理会。
钱老翁看出来,雪荔一走,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极为古怪压抑。钱老翁拿捏不住,雪荔那个武功高手离开了,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偷跑,而不被人发现了。
没等钱老翁偷溜离开,钱老翁听到宋挽风低哑的温润声音:“林夜,离开雪荔。”
林夜好像没听到。
宋挽风重复了一遍,林夜歪头朝他看来,眼里满是挑衅的笑:“师兄在说什么?该离开阿雪的人,应该是你吧。”
宋挽风靠着树身,一派挺拔。他真的不像杀手,而像是名门中的落拓郎君。宋挽风仰目看着山间惊飞的鸦雀,缓缓道:“我和雪荔相识十三载,十三年中,都是我陪伴在她身边。她早已习惯我,我也习惯她。我离不开她,正如她离不开我。”
宋挽风微笑:“十三年的情谊,在我的人生中,已占据大半时光。这份情谊,恐怕是你所不能理解的。”
“那又如何,”林夜只在起初声涩,但他很快扬眸,仍是朝着宋挽风笑,“阿雪认识我不过半载,便能让师兄生出如此危机,让师兄用情谊裹挟,来逼我让步。这岂不是说,我的半载时光,堪堪与师兄的十三载时光所差无几?若当真假以时日,师兄恐怕就胜不了我了。”
林夜洋洋得意道:“相识得久,不如‘一见如故’。我与阿雪便是那个‘一见如故’,师兄只是一个旧人——啊!”
他忽然惨叫一声,狼狈跳起,只因宋挽风袖中忽然飞出一团铁扇,朝他迎面袭来。那铁扇旋转间,擦向林夜的脸,林夜朝后仰身躲避,铁扇在他颈上流出一道血印子。
林夜脖间辣痛,他摸到血粒子,不禁眯了眯眸。
林夜:“师兄说不过我,便要动武?到底是欺我年少?”
躲在暗处的钱老翁呼吸沉重,双眼大亮,炯炯有神地观察那两人的斗法。他哪里知道,在他看得津津有味时,草木簌簌飘向一个方向,雪荔无声无息地趴伏在树身上,正俯于他上方。
雪荔推开林木叶子,看向两丈外那打起来的青年与少年。
宋挽风执扇而立,一把铁扇如生于他掌,几番功夫,就激得林夜步步后退。林夜却也不肯服输,全不顾忌形象,爬滚打摸,狼狈地只知躲避。
钱老翁便看出这少年郎的武功不济。
钱老翁暗道可惜。
林夜嚷道:“宋挽风,你再这样,小心我跟阿雪告状!”
“一介男儿郎,动不动撒娇卖痴,与女儿家告状。这就是你的气节吗,林夜?”宋挽风说话轻柔若风,声如鬼魅,在林夜四周时近时远,“也好,我只消杀了你,你便无法告状了。”
林夜大惊:“你敢——”
宋挽风朗笑。
笑声振林,林如涛涌。
宋挽风平日一派温润模样,此时这般双目幽亮、诡谲贴近,竟有几分疯魔癫狂之态:“我们且试试。”
宋挽风飘然现身于林夜身后,手中铁扇被他一按,亮出尖刺,朝下拍去。藏在树上的雪荔,一眼看到宋挽风眼中无情无欲、淡然漠寒的模样。她一时心跳加速,只觉得宋挽风此时不是做戏,他是当真想杀了林夜。
雪荔从树上扑飞而下:“林夜——”
她的动作何其快,只一纵身,便与宋挽风拍下的铁扇交了手。而几个回合后,雪荔就将失神的林夜扯开,拉到自己身后。雪荔回头看林夜,他双目中泛着茫然之色,发带已乱,睫毛沾雾。
林夜喃声:“阿雪。”
雪荔心间一空。
她朝向宋挽风,语气微促:“你做什么?”
宋挽风好整以暇:“雪荔,他身份特殊,今日已然撕破脸,恐怕是落不得好了。你我师兄妹二人若不在此杀了他,待他回头得势,他便会伏杀我等。”
林夜反驳:“我不会。”
他习惯性地拽着雪荔衣袖,轻轻晃一晃:“阿雪,我不会伤害你。”
雪荔目光闪烁。
宋挽风淡笑,朝前走:“也许他确实不会伤害你,但他会除我而后快。若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雪荔,你此时站谁?”
雪荔脸白如纸。
躲在暗处灌木中的钱老翁捂住口鼻,觉得酒醉都要被这出戏折腾没了,他激动而清醒:杀手楼要内讧了吗?
林夜:“阿雪。”
宋挽风:“雪荔。”
林夜:“阿雪,你别听他的。”
宋挽风:“雪荔,看着我。”
雪荔抬眸,看宋挽风一步步朝前走来。她低垂下目光,见到月上柳梢,遍地草木阴翳如藻。而在那飘浮的海藻中,身后林夜的影子上,袖子的方向,蜿蜒长出了一把匕首。
宋挽风步步逼近:“雪荔,你是要与他一同杀我,还是与我一道杀他?回答我——”
林夜似见不得雪荔挣扎,他手中握住匕首,目光变得森寒仇视。他一把推开雪荔,在和宋挽风相距五步之时,手中匕首顿起。宋挽风铁扇不动,身后夜光如水,影子摇晃。
林夜忽听到雪荔很轻的声音:“林夜。”
身前风起,风吹衣扬,林夜茫然间怔站于兄妹二人中。
他慢半拍地回头,看到寒夜之下,少女目如冰雪,波光涌动。他好像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朝雪荔露出宽慰的笑:“阿雪,没事儿……”
而灌木中的钱老翁已经瞠大眼睛,看到了雪荔挥出的那一道剑光,曾在方才一瞬间,自后掠向那少年。
杀、杀、杀人了……
“轰——”林夜倒地。
雪荔怔怔然看着他,甚至上前一步要接住他的身体,宋挽风则脚步一晃,抓住雪荔的手臂,将雪荔拖到了三尺之外。
林木之中,林夜倒在地上,胸前衣襟露出一点血花。他目光渐渐涣散,似不敢置信一切的发生。他凄然地朝雪荔的方向望去,颤巍巍伸出手……
宋挽风捂住雪荔的眼睛:“别看。”
他轻轻捏一下雪荔的手腕,提醒她:“走。”
雪荔一动不动。
他抓过雪荔的手臂,带着她纵入树林深处,伪装出一派“落荒而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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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师兄妹二人走后,钱老翁才从灌木中爬出来,哆嗦着凑到少年公子的身边。
钱老翁伸手在少年的鼻间探了探,又摸人颈间动脉。此人身体温热,还有一丝热气,恐怕没有死。但那兄妹二人却以为这人死了,后怕逃走。
钱老翁眼珠开始转,醉酒之下,贪婪之心,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想操持一桩旧买卖。
有人需要将死而未死的活人,他负责将人送去,从中赚一笔钱,何乐而不为?
钱老翁枯槁的手抓住林夜的肩臂,将人往一个方向拖:“小兄弟,别怪我。没有人救,你本来就是要死的。左右是死,不如给老头子留点买酒钱?”
鸟雀无声,月入云翳。
钱老翁吭吭哧哧,佝偻着背,如拖麻袋般拖着少年郎的身体。他并不是朝着乱葬岗的方向拖,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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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挽风和雪荔躲在树枝间,静看着钱老翁的动作。
宋挽风:“通知窦燕他们吧,该跟踪干活了。”
雪荔半晌没应,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
她感到心乱。
她忘不掉林夜闭目前看着她的笑容、迷离的眼神,她看到林夜趔趄倒地,还有那些伪造的、被她从山中野兽身上顺来的血……那真的是做戏吗?
雪荔身子一动。
宋挽风扣住她手腕,呼吸艰涩。
这出假戏,恐让雪荔动了真念头。他如今已然不再怀疑,“无心诀”恐怕真的开始失效了,否则雪荔不会如此。
如今时刻,宋挽风也顾不上计较什么“无心诀”。
几番压抑下,青年的笑声听起来缥缈抽离:“雪荔,别让我们前功尽弃。是他要装尸体,是他要主动入局,是他和你一起做了决定,最后通知我。我一向顺着你……你若因此怪我,我也是会伤心的。”
第73章 林夜,如果我会在乎呢?……
雪荔到底没有因为那个她自己都理不清的私心,而影响他们的整个计划。
宋挽风留在原地盯梢,雪荔去将窦燕等人找了过来。粱尘和明景这才知道林夜无故离开的原因,当下也觉得这个计划比他们漫无目的地在义庄调查要进展快些,同意跟随。
于是,前些日子才一起调查过小芸家的几个年轻人,又一起聚在了乱葬岗。
只有阿曾因为保护小芸,而没有和他们一起。
年轻人一起窝在山坡后壁,由宋挽风隔着半空给他们指点:“喏,往东北角看,对,就是那条河道。旁边那个凸起的小土堆,就是你们公子的‘坟墓’。”
众人一起围观小公子的“坟墓”,因知公子不过是假死,他们更多的便是好奇心。
粱尘惊呼:“那个钱老翁挖坟是把好手啊。这土堆的,要不是宋郎君说这是刚埋的,我还以为风吹日晒,这小坟都好多年了。”
窦燕感慨:“难怪那老头子在义庄干了大半辈子,确实有些本事。”
明景忧心忡忡:“小公子被埋在下面,会不会原本没死,却被这老头子给闷死?”
众人眉心微跳。
宋挽风在他们吵嘴时,悄悄觑雪荔一眼。雪荔不参与他们的争吵,只安静地伏在旁边的青藤上。只有在明景提到“死”时,宋挽风才从雪荔清宁的眼眸中,看到一丝迷惘波动。
她似乎无措,揉了揉眼睛,眨眼后,再次盯梢去了。
宋挽风还在观察,手臂被旁边的窦燕推一把:“宋郎君,我们小公子不会真的被闷死吧?那可不行,小公子是要和亲的,如此死得不明不白,光义帝得杀了我们。”
宋挽风朝他们露出安抚之笑。
这笑意浅淡,许是连敷衍都有些懒得做:“不会的。看到河边那根在风中摇晃的芦苇杆了吗?那芦苇杆插在土堆上,正是钱老翁为了保证小公子能呼吸正常而特意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