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被这种事吓到?
她看到明景耍酒疯,觉得好奇而稀奇。她在旁看了半天,才挪开眼睛,朝林夜说:“我要走了。”
发带擦脸,林夜抓着她手臂的手指颤一下。
他心事重重,自黄昏泥人后,就总在想心事。然而此时,他抬头看天色,又看到府邸门上的牌匾,忍不住问:“都回到这里了,不、不留宿吗?”
他支吾:“我准备了客房,服饰,刀剑,香袋,冰水……”
粱尘看过来:你何时准备的?
林夜偷瞪粱尘时,雪荔说:“宋挽风要我每日回太守府,不然不许我出门。”
林夜回头看她。
幽夜中,少年眸子明澈而湿润,黑亮之下,蕴着许多她暂时读不懂的情绪。她试图探究,他却松了手,后退一步,朝她笑一笑:“好吧,改日再见。”
雪荔睫毛轻颤:改日?
林夜:“改日一起看日出啊。”
雪荔:“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林夜笑吟吟:“你不懂,你才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和我看过一次,你就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了。”
他这样说,雪荔便想了很多,问:“为什么不是明日?”
林夜眼中笑意闪烁,柔意快要藏不住。
他心跳时快时慢,当她看他时,他不敢毫无私心地回望。他心乱如麻,只好躲开目光,随口胡诌:“我很忙的……”
一旁醉酒的明景恰恰听到这句,大着舌头应和:“是啊,小公子好忙。我没见过他这么忙的,好奇怪,我们不是和亲吗,为什么要抓山贼,见皇帝啊?”
粱尘:“哎呀,你闭嘴吧。我带你去喝醒酒汤……”
粱尘一手夹着晃悠悠的明景小美人,一手晃着雪荔送他的“林夜”小泥人,做个“再会”的口型。他健步如飞,带着明景进府邸去了。
而府门前,雪荔看着林夜,林夜也朝她笑,向她告别。
雪荔转身欲走。
她又觉得自己错过什么,回头望他,见他仍在用目光追随自己。她一回头,他就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
雪荔道:“孔老六找你做什么,改日,你能告诉我吗?那些事,也许和我师父有关……看日出的时候,你告诉我。”
林夜眼亮,然后弯起眼眸:“这是约我呀。好吧。”
雪荔心中满意。
她等了半晌,林夜没有别的动作。
她不禁失落,她盯着他手中抓着的那具斗笠,又抬头看他的眼睛。林夜不明所以——他一向能看出她的需求,但是这一次他没看懂。
林夜困惑:“怎么了?”
雪荔轻声:“如果我和粱尘、明景、杨大哥,都是朋友。难道我和林夜不是朋友吗?”
林夜怔怔看她。
朋友啊……
他听到自己心间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妄念与失落。他知道黄昏时看到泥人是“林夜”时,那一刻自己快压不住的妄想——
如果,他不只想当“朋友”呢?
可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没有理清。
林夜目有愁绪,但他又重新恢复调皮的样子,朝她扬眉,笑得无忧:“是朋友啊。怎么了?”
雪荔:“我送了你‘泥人’,你不送我礼物吗?”
林夜:“……”
他彻底愣住了。
他恍然大悟,当即去摸自己全身上下。
糟糕,他身上带的东西太多了,叮叮咣咣,遍是有用之物。什么香囊荷包玉佩不提,光是小刀匕首银针药物就几十个……可这么多琳琅之物,他竟找不到一样适合送小娘子的。
黄昏时,雪荔捏的泥人那么好。他只顾着看她夸她,为她喝彩,自己都不曾做成功一枚泥人。
若这是定情现场,他便是一个何其失败的郎君。
雪荔眼睁睁看着林夜小公子的脸一点点红透,他摸遍全身后,手捏到自己脖颈下,摸到了爹娘给他的护身符。
他挣扎几番,犹豫迟疑,总觉得送出护身符,是要与人定情的意思。可是人家又不知道……可是他真的只有这个最珍贵了啊。
小公子天人交战半晌,眼见就要扯下护身符了,雪荔开口:“我想要斗笠。”
林夜:“……”
少年公子湿润漆黑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一个词:茫然。
雪荔眼神微微飘一下。
她心跳快几分。
她很少提要求,也从来不喜欢什么。但她已经几次注意到斗笠,注意到他们都有,只有自己没有。今夜送林夜回府,粱尘和明景有,门前的护卫都有……她亦是和亲团一员,为什么独独她没有?
雪荔盯着林夜:“我要。”
林夜松开了护身符上的红色绳索,失笑。
他何其聪慧。
先前心乱,此时只看她眼神飘移方向,便知她心结。
傻阿雪,他和阿曾是怕被故人认出,没办法。其他人是粱尘在胡闹啊。不过除了救她师父以外,这是雪荔第一次朝他伸手要什么,他总要给她。
林夜故意摊手:“没有了。每个人头分一个,已经分完了。”
雪荔静片刻,无所谓地“哦”一声。
少年微凉的手从后递来,她没用武功抵抗,他轻松扣住她手,转过她肩,让她回头。
林夜那清泉般的声音离得很近,流过她耳畔,带来一阵酥痒之意:“我的,好不好?”
一袭薄纱朝她覆来。
薄纱如沙,朝她遮来。雪荔抬起头,见林夜抬手,将他手中一直抓着的那顶斗笠,覆在了她发顶。
他低着眼睛为她整理发容,不让斗笠弄乱她的发丝。他的斗笠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他的袖摆擦过她脸时,她亦闻到那种气息——
脂粉带来的花香,在一日闲逛后,已经彻底消弭。
此时此刻,她闻到的,是少年公子本身的气息:那种微苦的药香与常日清淡熏香相融的气味。
她的心灵,在这方白纱天地中,时而宁静若水,时而凌乱如鼓。
他的手拂过她肩前发带缠绕的发辫,撩起眼眸,静静看她。
无声的、怪异的氛围,流动在二人之间。直到一阵风过,雪荔斗笠上被撩开的轻纱覆落,挡住二人交融的视线,隔断天地。
静默片刻后,林夜胡乱地把药膏塞入她手中,叮嘱她:“回去记得给眼睛上药。”
雪荔也似心不在焉,随口应了。
好久,林夜站在原地出神,才发现雪荔离开了。
他当即哭丧着脸。
阿曾在屋顶上喝酒,无语地把玩着雪荔送来的“林夜”小泥人,好笑:雪荔怎么会觉得,人人都喜欢林夜,想要收到林夜的小泥人啊?
不过,嗯,确实人人都喜欢林夜。
阿曾瞥眼,看到下方松柏长林后,长廊楼阁相断,青石小径上,另一个当事人慌慌张张。那位少年公子正飘飘然入府,嘴里嘀咕不住:“怎么办,我好像不只是‘见色起意’啊,呜呜,我觉得她怎样都好看……我不能这样啊……“
阿曾:“……”
算了,少年人嘛。
当初跟随小公子时,他没意识到小林夜年少,还情窦未开。如今横生枝节,在经历半年的心理纠结后,也、也不算特别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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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窦燕从粱尘那里接过雪荔送自己的“泥人”后,心情是何等复杂。
这厢月上中天,雪荔悄无声息地翻墙,潜入太守府,摸向自己居住的院落。
她刚跳下墙,便察觉到了另一道气息。
果然,她一抬头,看到中堂门开,冰魄玉色的青年郎君青摆委地,坐在窗下。他一边翻着书,一边在书桌后撩目:“从哪里回来啊,小雪荔?”
雪荔心想,好奇怪,师父不在了,宋挽风就管我。
他以前也没这样管过她吧。
以前……雪荔眼眸轻晃,因昔日的情薄,她不关注万物,已经不太记得了。
宋挽风读书间,便感觉一道气息飘过来。
他本能蹙眉:他对风极为敏锐。少女飘来时,他便闻到了她身上、另一个人的气味。
那是谁?
不言而喻。
宋挽风抬头,雪荔皓白的手腕已经从自己的袋中,摸出一个“林夜”小泥人,递到了宋挽风面前。
宋挽风一怔,与“林夜”那绿豆般大的眼睛面面相觑。这泥人浓妆艳抹,五彩缤纷,神似真人。泥人咧着嘴在笑,手舞足蹈,看着像是在嘲笑他?
宋挽风额上青筋一跳。
雪荔的斗笠被她自己撩开薄纱,她皎洁的眼睛望着他:“送你。”
雪荔:“你送过我很多礼物,我也送你。”
宋挽风眸子一眯:她怎会懂得“回礼”?
他扣住雪荔的手腕,摸她脉搏。但她的脉搏一向如此,玉龙给她服用的药,从来不会在她身上体现出现。那药封住的是她情绪,她的身体无恙……可她既然习练“无心诀”,怎会懂得这些呢?
她的武功倒退了?
还是,林夜对她的影响,大到这种地步?
这种影响,会对雪荔身体造成伤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