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见她不答,嬴澈不耐烦地催促道,玉面上烛火如鬼火幽昧,脸色已很不好。
眼角余光瞥见簇玉还匿在门扉之后没走,令漪朝小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瞧好。
随后,她走过去,主动抱住盛怒之中的青年郎君,仰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下,柔声道:“王兄,你别生气了,”
“虽然你凶溶溶,还误会溶溶,可溶溶最喜欢的还是你。亲你一下,今天的事就算扯平了,你就不要再追究了,好不好?”
第83章 “你生气也要适可而止哦……
亲他一下就不要追究了?
与那日驿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术,若说初次听来时,嬴澈或许会信,但眼下他已再清楚明白不过,这不过是她惯用的伎俩,拿些好听的话敷衍自己,所有的甜言蜜语和示好都只为逃脱惩罚,根本不是发自真心。
他剑眉皱起,下意识要训斥妹妹。这时眼角余光却瞥见簇玉正鬼鬼祟祟躲在门口、朝这边张望,被他一瞪,立刻掩门逃之夭夭。
回眸一瞧,她果然在同簇玉挤眉弄眼,两个人神神叨叨地也不知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但直觉告诉嬴澈,必然是有关自己,且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嬴澈强忍怒气,将她紧攥着自己腰际不放的手一根根掰开,面容冷峻:“裴令漪,有事说事,别跟我来这套!”
这套对他都不起作用啦?令漪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没有的,我,我就是想王兄了,难道王兄不想溶溶吗?”
嬴澈黑沉着脸:“回答我!别想岔开话题!”
“那个啊。”她只好应道,“云珠说想我,我当然得顺着她的话说啦。不然多没礼貌?一句客套话而已,又不是我真的盼着能去凉王殿下那边,王兄怎么连这个都要信啊……”
她说这话时竟还有几分错误在他的埋怨,嬴澈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才想反驳,她又笑着挽住他手臂:
“王兄放心好了,我和他们都是假的,只有和王兄才是真的,你就不要生气了嘛。”
女郎说着说着便撒起娇来,浅笑盈盈,柔音楚楚,如玉凝脂的手挽着他的小臂轻轻地摇,叫人如何也生不起气。
嬴澈皱眉看着她,神情古怪。
她从来是冷淡矜持的女郎,只有别人来哄她的,何尝有过这样的小女儿情态?
究竟是她去凉州后叫嬴灼和宋祈舟这两个奸夫淫|贼带坏了,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从前在宋祈舟面前时就是这样,只是过去懒得用这一套来应对他罢了。
——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他心里极其地不愉快。
“行了。”他不耐烦地拿开她手,“不用跟我巧言令色,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令漪反问,“王兄难道不信我?”
甜头不能一次给得太多,否则,就成了自己上赶着讨好他,那再是示好也没了效用。她撇撇嘴,自顾走去窗边:
“王兄真小气,从前是我同别的男子说一句话你都要生气,现在可好,连女子也不能说话了。王兄防我也防得太过了吧?”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簌簌的雪堆挤在窗前那蓬翠竹上,时不时响起枯枝断裂的声音。她将书案上的灯挑亮了些。
烛火照出女郎纤瘦窈窕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芙蓉一枝。
“你自己说说呢?”嬴澈冷声反问,脚步却不自禁跟随着她,走近了些,“在孤眼皮子底下就敢他卿卿我我,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难怪当初在凉州……”
“等一下。”令漪越听越迷糊,回头打断他,“我问一下,王兄说的是宋郎还是凉王殿下啊?”
言下之意,除了嬴灼,她还跟宋祈舟卿卿我我了?嬴澈脸色一黑:“你说呢?”
“听说你在凉州天天跟人家厮混在一处,都快谈婚论嫁了,传得满城风雨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今日城门之下嬴灼那一句句“情投意合”心间便颇有气,虽说两人争执是事先商量好的事,可听嬴灼那么详细地说出他和溶溶的过往,仿佛煞有其事一般,他脸上霎时便有些挂不住,险些就和嬴灼打起来。
否则,单凭她同云珠的一句玩笑话,他何至于动怒。
令漪面上一红,轻轻地“唔”了一声:“没有谈婚论嫁啊。”
“那就是厮混的事是真的了?”所以之前那些骑马射箭看星星果然都是真的!
令漪只好含糊其辞:“那只是为了在凉州生存下去。人家位高权重,他要叫我一道去,我一个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女郎,难道还能拒绝不成?”
“是了。”他点点头,冷笑道,“所以从前对我献殷勤,也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了。”
“错了,我可没对王兄献殷勤。”令漪小声地道。明明是他自己硬要拐着弯抹着角地逼着她去求他……
两人相距不远,这一句无比清晰地传到嬴澈耳中,他脸色更黑:“裴令漪,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又是这样指名道姓,一点礼貌都没有。加上哄了这半日也不见效,令漪也有些生气了。
“那你到底要怎样嘛。”她背身整理起书案上的杂物,“抱你你也不消气,说喜欢你你也不信,王兄这气生得也太久了吧,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满意。”
她那是发自真心吗?嬴澈下意识想说这话。然转念一想,就是自己显得太在意她才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踩着他的脸面践踏,遂哼笑一声:“谁稀罕你的喜欢。”
知道是气话,令漪并没怎么往心里去。她只是回头凉凉瞥他一眼:“王兄,你生气也要适可而止哦。从前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不舍得不理你太久的,更不会凶你。”
言外之意,他要再生气她也不会哄他了,他爱怎样怎样。
嬴澈眉头皱得更紧:“孤何时犯过错?”
错误都是她的,他怎么会有错?况且什么叫“不舍得不理他太久”?从前两人偶有不睦之时,她分明能一直不理他!
“这不重要。”令漪振振有辞,“重要的是王兄和溶溶必须要有一个人错了,如果我们都没有错,那还吵什么呢?那现在既然王兄觉得是溶溶错了,溶溶也道过歉认了错了,王兄要还是不满意,那就是不想和溶溶好了。如果是这样,那溶溶就只有搬出去、另觅良人了。”
“不许搬!”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很没面子,好似自己在挽留她一样,又恶狠狠补充:“再乱跑,打断你的腿!”
令漪只笑,回身搂住他脖子。她把脸埋在他颈下小狗似的轻轻蹭了蹭:“王兄才不t舍得呢。”
“那就去把宋祈舟的腿打断,还是第三条腿,你看我会不会舍得。”
“信啦信啦,我最喜欢王兄了,也不跑了,总行了吧?”令漪甜甜笑道,将他劲腰抱得更紧。心中却想,惹你的又不是宋郎,打他做什么?有本事欺负凉王去啊。
女郎笑容明媚,笑语盈盈,让人如何也提不起气。但嬴澈私心又不愿就这么放过她,心中纠结许久,瞪着她冷冷训斥:“谎话连篇,就知道说好听的来哄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可这次是真的。”令漪小声地嘀咕。
她没有说具体指的哪一句,可二人仿佛都明白。嬴澈的怒气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戛然而止,恨恨盯着她,一言未发。
他不愿低头,可也实在再说不出什么置气的话了。这时令漪用手指轻勾了勾他,含笑朝他扬了扬下巴,他立刻有如寻着了台阶下,一把抱起她往寝间去。
一夜雨狂云哄、烛摇红影,次日令漪全身酸痛地醒来时,兄长已动身离开了。
窗外晴雪初霁,映在窗纸上折射进屋,照得满室清光。她揉揉眼,坐在榻上慢腾腾穿着一物,旋即却被枕边一物牵制住了视线,定睛以视,是……那块被她当掉的玉佩。
它已于不知何时被王兄赎了回来,这时重新给她,是说已经原谅她了么?
心间乍然涌起一丝甜蜜,令漪眼间渐渐漾开温软的笑意,将玉佩重又系回了腰际。
*
晋王府,云开月明居。
这厢,嬴澈方自小桃坞回到自己的院子,便撞上拿着信匆匆行来的宁瓒:“殿下,凉王殿下的书信。”
他接过密信一看,嬴灼在信中说,虞琛约他在上阳苑的游船上见面,想请他也过去,藏在夹室中,届时也好一并听清虞氏的谋算。
嬴澈看罢,哼笑了声:“他倒是坦诚。”
让自己去,就是表明他同虞琛没有别的牵扯,关于这桩合作,他对自己全无设防、毫无保留。
装得好像很信任他一样,可在嬴澈看来,这恰恰是一种不信任。
难道他不去,全由嬴灼来告诉自己他和虞琛商量了什么,自己就不会信他吗?这些年两人虽有龃龉,可他从来信任嬴灼,替他在凉州的逾制明里暗里打了多少次掩护,否则,嬴灼哪儿能在凉州舒舒服服做他的土皇帝。
他一直以为,嬴灼对他也有同等的默契,没想到,到底是高估某人了。
“知道了。”他将书信收起,对宁瓒道,“你派人告诉他,孤不去,让他自己便宜行事吧。”
他既不去,嬴灼便自己前往。两人会面的时间选在晚上,等到了船上时,虞琛早已等候多时。
两人各自为政,本不相熟,嬴灼屏退亲卫,径自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找孤有何事?”
虞琛道:“殿下既肯来赴宴,只怕对于在下来找殿下之事,心里也早有了底。我听说殿下近来正为了一事烦恼,正好,我们既有共同讨厌的人,何不精诚合作呢?”
“合作?”嬴灼嗤笑道,“举世皆知,你虞氏是嬴泽的走狗,而嬴泽害死了先太子,孤与嬴泽,不共戴天。”
“事情过去多年孤本不想追究,你我当年也算各为其主,如今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至于合作,就免了吧。”
虞琛却道:“非也非也。”
“殿下既知是各为其主,没把旧怨怪在我虞氏头上,便说明殿下是明事理的人。可当年,哪里是我虞氏帮着皇长子作恶呢,一切都是先帝自己的意思,是先帝因为猜忌害死了太子,与皇长子有关,却也无关。”
嬴灼不置可否:“指挥使这话,可算是大逆不道。”
虞琛淡淡一笑,继续道:“斯人已逝,殿下不应沉溺往事,宜趁早为自己找寻出路才是。”
“哦?”嬴灼假意来了些兴趣,掸掸衣袍,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指挥使这是何意?愿闻其详。”
虞琛便拿出一幅地图来,在桌上缓缓铺开:“殿下应当清楚,凉州之地,是太祖皇帝为将凉州从当年经营凉州的叱云氏手里拿回来,才命您的先祖、太祖同母异父的弟弟敦煌郡公、凉康王与叱云氏结亲,此后太宗皇帝赐姓,您这一支才成了宗室。”
“虽为宗室,到底与皇室非出同源,受封国土,名不正言不顺。到殿下这一代承袭爵位已是先帝开恩,殿下之后,凉州之地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一言果然道破嬴灼内心的忧虑,他面色微变:“这个恐怕轮不到你关心。”
虞琛气定神闲地一笑:“是轮不到在下关心,但朝政已有不少人在替殿下关心此事呢。譬如咱们的那位晋王殿下,就曾屡屡上书请求陛下,解除殿下的封土和爵位,好调他的好部下、如今迁至幽州的幽州刺史叱云德重回故土。”
“殿下若不信,不若看看这个呢?”语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挪文书,放在了桌上。
嬴灼神色微怔,拿起那一挪挪文书。确都是嬴澈的字迹,还加盖着他个人的印玺与尚书台的印玺,做不了假。
他面色微白,暂未开口,虞琛已笑着说:“如何?若你我精诚合作,联手除去这个我们都讨厌的人,我可向殿下保证,事成之后,当以凉州永为殿下的封土,累世承袭。除此之外,安西的地界也可以给殿下。反正那地方朝廷鞭长莫及,不若让殿下来治理。”
“至于殿下想要的那个女子,在下也能替殿下弄来,就看殿下,愿不愿意了。”
第84章 身为溶溶的夫君,该大度……
虞琛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话,嬴灼的目光顿如利矢扫了过来:“什么女人?”
“殿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虞琛笑。
正要将自己知道的事详细说来,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改口道:“某也是道听途说,听闻殿下看上一女,却被晋王抢去。私心里为殿下感到不值,想要帮殿下一个忙。”
“是么?”嬴灼皮笑肉不笑地道,“那你的意思,是孤不如嬴澈,需要你帮忙才能抱得美人归了?”
这一句寒意摄人,虞琛额上已经虚虚浮上了层冷汗,赔笑道:“属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