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姬却饶有兴致,盯着河中船上的健壮儿郎不放:“急什么,还没结束呢!”
于是又等了一刻钟,龙舟接二连三地返回,胜负已分。
两岸百姓欢笑着朝获胜的船只扔下鲜花、粽子等祝贺之礼,开始往端门下的天津街移动,是天子与皇后即将登临端门城楼,举行撒粽仪式。
云姬喜欢看热闹,挽着女儿的手急急朝端门下跑:“我们也瞧瞧去。”
方才让她先走不走,这会儿人这么多,拥挤无比,令漪自是无奈。
她如今既怀着身子,自是不可能像过去那般跑跳无忌。偏又不便道出原因,只得道:“母亲慢些。”
好在人流如潮,母女俩叫人潮裹挟着往端门方向挪,想快也快不起来。期间簇玉便一直跟在女郎左后方,叫宁灵跟在右后方,以免被人群冲撞。
端门之下的天津街上,已按等级划分出几块区域,由禁卫军持矛结成人墙隔开,仿佛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分开了庶民与士族。
虽然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却互不干扰,俨然泾渭分流。
抵达王公贵族所在的正中区域后,高大雄伟的重檐庑殿顶城楼宛如拔地而起。其上青琐丹墀,画图仙棂。勾栏飞檐,巍焕轩敞。
重檐之下,垂拱密密排列着,彷如画图精巧。
令漪怔怔看着那火红如烧的城墙。
很突兀地想,今日王兄,也当要登临城楼吧。
今日的大典是鸿胪寺主持,宋郎应当也在。
听簇玉说,宋郎立此大功,却只得了个鸿胪寺少卿的升迁,是王兄在刻意打压他。
她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心间愧疚更深一层。实际上,从他回来的时候她便渐渐能预料得到,她和他应当是不可能了。
王兄不愿放她回去,反而一直因为她对宋郎颇多针对与压制。如今既有了孩子,就更不会放过她了。
他也不该是她的退路。也许,应该早做决断才是……
正是出神间,令漪突觉被人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事发突然,她下意识伸手护住尚不显怀的腹部,幸得旁边的宁灵和簇玉将她拉住,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簇玉登时气不打一处出:“长没长眼睛啊?”
回过头,却实吃了一惊——来人却是宜宁县主,嬴菱。
她一袭价值千金的百鸟裙,神情一如往常高傲。正不满地嘟囔:
“不就是不小心撞上了吗?她又没摔,嚷那么大声做什么。”
嬴菱说别人喧哗,自己的声音却实不小,霎时招来不少目光。
每回同嬴菱见面都没什么好事,令漪冷淡颔首,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起身,并不看她。
“喂,你没摔着吧。”嬴菱却神情古怪,话里有别扭的歉意和关心,“听说你都怀孕四个月了?也不是我说你,你们这种孕妇,就不该出门添乱。你说说,人这么多的场合,你跑出来干什么啊,也不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
真是扰人兴致!
有孕?四个月?
四周多是贵族女眷,闻言纷纷侧目。
连云姬亦是诧异地看着女儿,不知她何时有了身孕。
嬴菱身后还跟着一大堆丫鬟仆妇及夏芷柔。令漪一张雪白的面涨得通红:“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有孕了?”
“难道不是吗?”嬴菱却一脸惊奇,“你自己院子里的人说的啊,说昨天徐医师给你来把脉,结果诊出喜脉,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她院子里就那么几个人,怎么可能背叛她往外说。
令漪刚要否认,嬴菱又一副“懂的都懂”的神情姿态:“行了,别装了。既然都过三个月了,可以说的。不必担心。”
“我可没说谎,喏,大家都看着呢,你是不是还要我给你请个太医来瞧瞧啊?不过你都四个月了,怎么肚子一点儿也不显形呢?”嬴菱好奇地问,说着,竟欲上手去摸。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令漪怎可能让她们请大夫过来。那样,她怀孕才一个月的事不就暴露了?
她闪身避开,冷笑道:“那就烦请县主别摸,既然县主都提醒我要爱惜孩子,碰坏了怎么办?”
这时旁边的贵妇笑着插言:“兴许是这位娘子生得瘦弱,有衣裳罩着,就不大看得出。”
溶溶真有孕了?云姬心间狐疑。
既是四个月……那就是宋家那小子的了??
云姬顿时痛心疾首。
天啊!怎么就有了他的孩子呢!晋王还把这个消息捂的死死的,她这个亲娘却到现在才知道。
莫非……晋王殿下,口味独特,尤爱怀孕的人妻?
面上则勉强挤出一抹笑来:“溶溶,这样大的喜事,你怎么不告诉母亲?”
“我……”令漪心知遭了算计,正想着分辩之辞,夏芷柔却道:“想是裴妹妹自己也没发现,不是说,是昨天才诊出来的么?”
又关怀地问:“裴妹妹现在可是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得,这是一唱一和上了。
令漪哪里不知她们的心思——昨天王兄才三令五申事情不可泄漏,怎么这么快她们就知道了?
怎么就这么巧,还偏偏在端门之下撞上,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儿嚷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怀孕四个月了?
不就是想她回宋家么!毕竟她有孕这个消息传出去,于情于理都该归于宋家。
好啊,大不了她真就回去,也比每天留在王府里受这些闲气强!
于是冷笑道:“承蒙夏姐姐关心,只是我月事一向不准,先前误以为夫君去后,伤心欲绝,迟了这几月也没大放心上。近来又偶感暑气不大舒服,才叫医师过来诊脉。”
“虽说是喜脉,可一向又总有误诊的,我还特意交代了医师暂时不要外扬,想近日请大夫复诊,所以也就没说出去。”
“只是……”她顿一顿,看着夏芷柔,诧异地掩口惊呼,“怎么我院子里的事,夏姐姐却知道得这样清楚?难道我的院子里,有夏姐姐的耳报神么?”
周围多是女眷,对于这些内宅争斗心里都门清。先前那因了令漪有孕而投注过来的目光,又纷纷落在夏芷柔身上,窃窃私议着,目带讥笑。
夏芷柔脸色微微涨红:“是纤英说的啊。”
令漪立刻反问:“纤英昨日都没出小桃坞,夏姐姐要从何处听来?”
“那就是厨房的人说的了。”夏芷柔勉强笑道,“想来因你有孕,向公中要的食材有所变化,那些老婆子自个儿就猜出来了。”
“是这样吗?”令漪道,“夏姐姐连我怀孕的月份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我还以为,是夏姐姐替我把的脉呢!”
“宋少卿离京不是刚好四月么?我们也只是猜测……”夏芷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可方才县主不是言之凿凿,说是医师把出来的么?”说至此处,t令漪瞥了嬴菱一眼。少女正满脸尴尬,不知所措地看向夏芷柔。
令漪只冷冷一笑,置之不理。
只在心间暗暗唾骂起那杀千刀的某人。看吧!他的亲妹妹和野妹妹又出来作妖了!不是他让她怀孕,根本没这么多事!
反正,都怪他!
“好了好了别吵了。”云姬怕把宜宁县主得罪狠了,忙上来打圆场。问女儿:“溶溶,你怀孕了,这事宋少卿知道么?”
她摇头:“还不曾告诉他。”
又一名贵妇笑道:“对呢对呢,今儿是鸿胪寺主持典礼,宋少卿说不定也在。”
“好似江夫人也在。”又有贵妇加入言谈,“虽说前时你们两家闹得是不大好看,可那宋家已经是三代单传了,这样大的事,还是说一声为好……”
事情既然已经传开,令漪也没有不认,道:“事关重大,我也是想再复查一遍,稳妥些再说。”
大抵已婚育的女子聚在一块儿时谈论的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周围的妇人开始热情地聚过来,与令漪分享起怀妊经验与育儿知识来,令漪一一以言承之。
众人谁也没有看夏芷柔一眼。
连身份尊贵的宜宁县主也被晾在一旁。
她们都是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自然知晓夏芷柔在打些什么主意。暗自打探姊妹院子里的消息,故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嚷出来,为的不就是把人赶回宋家么?
可她那么处心积虑地赶人家一个“小寡妇”做什么?还不是对那位金尊玉贵的晋王殿下心怀不轨……
众人鄙夷夏芷柔的为人,同令漪说话声也就含沙射影了些。夏芷柔面色惨白,还是嬴菱悄悄拉了拉她,稍稍缓和了些,随她到别处去了。
这时城楼下忽然山呼万岁,众人跪地而拜。原是城楼之上,天子已携着皇后出来。
震耳欲聋的山呼声打断了话题,令漪跟着跪伏下去,口称“万岁”。
天子今年不过十四,他的皇后虞氏也不过十五,才过了千秋节,俱是形容尚幼。但此时也没人敢直面天颜。
天子身后还跟着诸位王公贵族与高阶官员,嬴澈与清河大长公主亦在。两侧各有一列宦官宫人,持旛幢,捧玉盘。
玉盘里盛着粉团粽子与金币,被帝后一把把洒下,于是城楼下两翼的百姓与奴仆一窝蜂地拥上去以衣承接,有如抢食的鸟兽。
随后是歌舞百戏,丝竹声闻数里。城楼之上,帝后与文武百官亦观赏着底下精彩绝伦的舞蹈,清河大长公主笑道:“今日这庆典安排得不错,殿下可要好好赏赐宋少卿才是。”
实则宋祈舟升任鸿胪寺才多久,这样的歌舞,起码两三个月前就要排练了,自然不是他的功劳。
但将百姓按区域划分、派遣禁军维持秩序和整个庆典的调度一丝不差却实在是他的功劳,诸位王公大臣也觉满意,纷纷交口称赞。
小皇帝遂将还在城楼下维持秩序的宋祈舟叫上来,当面赏赐他许多财物。
宋祈舟受宠若惊,一一谢恩。
众人都对这位上任的新少卿赞不绝口,唯有嬴澈坐在一旁闲适地品尝茶点,连句敷衍的夸奖也没有。
他心里何尝不知姑母是想扶持宋祈舟跟自己作对,想了想,却放下茶盏,道:“宋少卿,姑母很欣赏你呢。”
许是今日有些热,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顺势翻开袖口,露出那截系着长命缕的左腕,左右翻看着。
于是城楼上诸人都瞧见了尊贵的晋王殿下腕上竟然系了根来自民间的五彩丝绳,暗暗惊讶。这是哪个相好的送他的呢?
宋祁舟却不明所以,漠然以对。嬴澈在心中嘲笑他没见识,接着道:
“我听闻,宋少卿绝婚后还一直未娶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妻,不若,请姑母做主,让她为你许婚?”
宋祈舟薄唇微动,刚要拒绝,清河大长公主却笑道:“好啊,我正有此意呢。”
“听闻宋少卿和令妹彼此都想破镜重圆,令妹还曾与他私下约见,却被晋王你棒打鸳鸯,关在府上不许外出。依姑母说,既然两个人都有意,何不让他们重新结合呢?届时就是让姑母来主婚,也未尝不可啊。”
“那可不行。”嬴澈斩钉截铁地拒绝。
“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我不喜欢他,自不可能再将受过宋家欺负的妹妹嫁给他。”
“倒是姑母,既然这般赏识宋少卿,刚好临清妹妹的婚事也没个着落,不如就让他们成婚吧。”他看着姑母微微变色的花容,目中带了些挑衅的笑。
让两个自己讨厌的人结合,嬴澈是乐见其成的。
宋祈舟也最好早点滚蛋或者早点再婚,省得溶溶整天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