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它,她一向畏惧这位位高权重又并不相熟的王兄。只因从小到大被他见过太多次她算计人的真实面目,便有些担心,他会厌恶自己。
但此刻,为了乞求他的收留,也为了借他的势给婆母施压接自己回去,她必须演好这出被欺负的小可怜戏码。
嬴澈只一哂,示意宁瓒将她怀中灵位取过:“我何时要你替我联姻宋氏?”
这一句语气虽轻,听在令漪耳中,却如寒刃在背。她有些慌张地想,是啊,是她自作主张的……
王兄似乎不喜欢宋郎,出嫁那日,面色就已很不好。
所以现在她回来,他会不会觉得她是自作自受……
“是江氏赶的你?”嬴澈又问。
这是诉委屈扮可怜的好时候。令漪垂眸,噙泪默认了:“母亲也只是伤心过度,令漪能理解的。”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看得公孙牧等人心都要碎掉。嬴澈却冷笑:“她赶走你,你反倒还帮她说话。”
令漪没吭声。
“既如此,宋家那边你不必再回了。就还回棠梨院随你母亲住吧,日后,为兄定许你一门更好的亲事。”嬴澈又道。
改嫁?令漪惊讶抬眸。
这与她想象的不大一样,她以为王兄未必肯留她这么个无亲无故的人久住,必会让宋家接她回去。
可现在,他怎么说要将她改嫁,不必再回宋家呢?
“怎么了?”嬴澈问,语气温和依旧。
她回过神,不安地致谢:“令漪多谢王兄。”
应该……只是一句客套吧。
王兄一向不喜欢她,他理应只是随便说说,不会为她做主。
“还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嬴澈却话锋一转,面色变得严肃,“宋祈舟的遗体,大约是寻不回来了。”
寻不回来了?
令漪霍然抬起头来,眸中清露凝滞。
公孙牧和嬴濯也未想到他竟如此直接,俱都担心起这位遗孀的情绪。嬴澈面无表情:“柔然那边来信,叛贼行凶后火烧营地,遗骸皆成枯骨,不能辨认。”
“我已同意柔然的请求,让他入土为安。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用太伤心了。”
这话不是征询,而是告知。令漪耳边嗡嗡响着,眼前一片模糊。
历来都讲究叶落归根,她虽早已接受了丈夫的死,也仍寄希望于朝廷会将他接回来,届时自己也可再见他一面,全了夫妇情分。
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连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心尖仿佛烹煮的汤药里滚过,又苦又涩。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身为遗孀她应掉些眼泪,便似忍不住地轻泣起来,泪珠簌簌,有如芙蓉泣露。
嬴澈一直冷眼看着她,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从装模作样地诉说着委屈,再到后来的伤怀泪落。他冷然收回视线:“好了。”
他口吻极淡,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便宜妹妹的感受:“别想这些了,去吧,去见见太妃。”
“是。”
令漪行礼,婉顺地跟随侍从离开。而她刚一走,公孙牧便忍不住道:“殿下,您怎么也不委婉一点啊!她多可怜啊,才死了丈夫,又被婆母赶出家门,你,你还告诉她……”
真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可怜么?嬴澈目送少女身影远去,只意味深长道:“长痛不如短痛。”
现在,有另一件更要紧的事要处理。
“去告诉江氏。”他转向宁瓒,眼底已然一片压不住的火气,“裴氏是从孤的府中嫁出去的,便是孤的人,孤的妹妹,又岂容他人欺负。既然宋家薄情寡义,这门亲事就到此作罢。”
“但做错了事,就该登门致歉,无关孝道,无关尊卑。让她自己滚过来赔罪!”
第3章 母亲果然想她去勾引王兄……
“他真这么说?”
日暮黄昏,铜驼坊宋家的正堂里,江夫人听完下人的回禀,又惊又骇。
“是啊。”仆妇将宁瓒的话原原本本带到,“晋王说要您亲自上门致歉,否则就不让咱们家好过。”
江夫人勃然大怒:“我是婆母,她是儿媳,哪有我给她道歉的理?让我道歉?做梦!”
又奇怪道:“不是说晋王对这个继妹一向不亲厚么?怎还如此袒护她?这可奇了怪了。”
她早已派人打听过,那晋王府的郑管事说得清清楚楚的,裴氏在晋王府并不受宠,晋王眼里几乎没她这个人,更因她私自勾引舟儿结下亲事对她深恶痛绝。
否则,有晋王在,她就是再恨裴氏也不敢撵她回去。
一旁的亲信道:“再不亲厚那也算是他晋王府里出去的人,就算是为了面子,也得维护。”
“何况新妇子生得那般美丽,总归是个可以送出去联姻的,虽然出身不好,有他晋王府这一层关系,收作义妹,t送给那些老头子做继室也是绰绰有余。眼下不得护着么。”
江夫人心里又惧又恼,但仍咽不下这口气。怒道:“她害死了舟儿,自然怎么受着都是应该!我不去,你们也不许去!速去修书告知公爹,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们宋家怎么样!”
不过半路兄妹,她就不信,晋王真能为她出这个头!
对此,令漪本人却是一无所知的。辞别王兄后,她即与母亲去往兰雪堂拜见太妃崔氏。
太妃是晋王的嫡母,却不是生母,听闻晋王的生母,是先王当年驻守金城时所纳的侧室,那年金城叛乱,她即将临盆,为护先王陷落在城中,等到先王折返,却只得到一尸两命的噩耗。
晋王就是那个被传死去的孩子,他为忠仆所救,等到七年之后,时局平定,才在忠仆的护送下找来了王府,想要认亲。
彼时先王已经迎娶了崔妃,诞育一子一女。七岁的孩童找上门时,她近乎将人打死,是昭懿太子路过才没有酿成惨案。先帝世宗皇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严厉训斥了崔妃,勒令父子相认,并定下他世子的位份。
也就是从那时起,崔妃就开始吃斋念佛了。再有后来云姬及一批一批的新人进府,她的脾性就越发古怪。
等了小半个时辰后,令漪被召进堂中:“令漪问太妃安。”
崔太妃怀抱狸奴,正坐在铺着雀金裘的红木锦榻上专注哄着猫儿,闻言,也只是冷淡点了点头。
“既然嬴澈留下了你,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西边的沉烟馆还空着,你就先去那儿住吧。”
云姬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启禀太妃,殿下的意思是,小女同妾住即可,就不必再劳烦公中了。”
“这有什么。”崔太妃将猫儿抱给丫鬟,“王府家大业大,多一张嘴吃饭而已,又不是养不起。府里那么多空房子,给她另外拨个院子住着也便利。”
“以后早晚也不必过来请安了,她如今是客,又是热孝,不吉利。就别往我们这边钻了。”
令漪有些尴尬,柔顺福身:“令漪谢过太妃恩典。”
“你答应做什么!”
甫一回到棠梨院,云姬便忍不住抱怨开了:“这老虔婆明摆着排挤你,殿下都发了话,她偏要从中作梗!”
令漪这时已在未出阁时的闺房内收拾衣物,她望向窗外,隔着一片湖,西北方向翠筠千竿、碧色浓艳,其后房舍隐隐,便是沉烟馆。
“去就去吧,”她神色平静,“沉烟馆也挺好,我住那边,也能少叨扰些母亲。”
“可沉烟馆多偏啊,”云姬语声急切,“你若搬过去,只怕死在那儿都没人知道!不说别人,倘若县主又跑来欺负你怎么办?”
云姬口中的县主乃是太妃之女、晋王异母妹,宜宁县主嬴菱,自幼便爱欺侮令漪。
一来作为嫡女,嬴菱自然天然地厌恶令漪这个妾室带来的拖油瓶。
二来么,盖因她十分在意自己是晋王唯一的妹妹,令漪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唯一”,从小到大,她没少因为晋王找令漪麻烦。
但令漪可不信母亲会担心她,多半,是因为沉烟馆离王兄的居所太远,唯恐她与王兄生分了。
她这个母亲,从前就想把她送给王兄做妾,对她自作主张嫁了宋郎的事十分不悦。可也不想想,以她的身份,就算王兄对她有意,最多也就挣个妾室。
妾乃贱流,又通买卖,她不想连自己的命都做不得主。
她的人生理应自己做主。即使是卖身,卖给谁,卖多少,卖几次,几时卖,都要她自己说了才算。
“随她去吧。”她整理着衣物,头也没抬一下,“我此番回府,好歹,是经了王兄同意的。县主不过小孩子恶作剧,我能应付。”
回府只是暂住,她终究还是会回宋家去。婆母虽不喜欢她,但还有祖父,等祖父归京,就算是为了宋家的名声,也会接她回去。
“对了,”说至晋王,云姬眼睛一亮,“你今日过去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殿下难道就不曾留你多说几句?”
“我与殿下云泥之别,本不相熟,有什么好寒暄的。”
“那可未必。”云姬看着女儿近乎完美的侧脸,红唇抿出一丝笑意,“你这个样子去见他,他难道就没有什么反应?”
反应?
令漪回眸,对上母亲那张妩媚又带着点暧昧笑意的脸,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想我……”
她没有说下去,顿一顿,冷声嘲讽:“母亲自己抛夫弃女,上赶着做了有妇之夫的外室,便以为天下女子都如您一样。”
“我可不是您。宋郎尸骨未寒,我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得了吧。”云姬反唇相讥,“假清高什么。你可以费尽心思地勾引宋家那小子,为什么不可以去勾引殿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想给你爹收尸,宋家帮不了你,也不可能帮你。你最该去求的,恰恰是殿下。”
——晋王嬴澈,天子皇叔,受命辅政。怎么看,都是她们娘俩向上爬的最好跳板。
给裴慎之收尸迁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偏偏要舍近求远,找了宋祈舟。
令漪没应,心间却不受控制地掠过了继兄那张冷峻威严的脸。
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可她……可她就是怕他。
她同他的第一面就是在算计,利用他,当年先王不肯收留她,是她故意撞上王兄的车驾,抱着他的腿哭求,求他救救她,这才成功留在了王府。
九岁那年,嬴菱生辰,有贵女在席间说父亲坏话。她气不过,趁无人时将其约入后园沁翠湖,硬是把人踹进湖中,按着头不许上来。事后,又狐假虎威地拿王兄来压她:“我王兄最疼我了,今日之事你若敢说出去,他必定不会放过你!”
她本以为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结果那人狼狈走后,她一回头,便瞧见王兄在假山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冰冷又鄙夷。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就一直很怕他。
他知道她所有的阴暗心思,知道她凉薄又自私,厌恶她还来不及,如今。就算她肯去勾引他,又怎么会让她得手呢?
“溶溶,”见她似听进去,云姬又语重心长地劝,“母亲也是为了你好。”
“你也不想想,崔氏和县主从来就不待见你,哦,还有那姓夏的,仗着自己有个有恩于殿下的祖父,成日里就想翻身做王府的女主人。你不想勾引殿下,人家可是把你当成假想敌呢!如今你守寡回来,她们必岂会甘心?”
“听母亲一句劝,就算你不想给殿下做妾,也得把殿下抓紧了,否则,咱们早晚得被她们生吞活剥!”
这一回,令漪的反应却不似方才激烈。
“知道了。”她轻轻地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