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日后我们成婚,流言蜚语必是少不了的。溶溶,你害怕吗?”
其实继兄妹关系倒没什么,总归她不在宗谱之上。嬴澈真正担心的是她“孀妇”的身份——前时同宋家闹得实在太过难看,许是做贼心虚,在他眼里,世人难免会说她和他早就暗通款曲之类的闲话。
令漪回过神,如实地答:“有一点……”
她回头看他,湿漉漉的杏眸中满是情意:“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正大光明地站在王兄身边。一想到王兄,就算将来外人用如何难听的话说我们,我也不怕了。”
她鲜少对他表意,嬴澈有些惊讶,随后含笑亲吻她发红的脸颊:“看来我今日那碗冰糖燕窝没有白喂,溶溶今日小嘴怎么这样甜。”
那东西还在身体里作怪。令漪竭力忍着溢至唇边的娇声,艰难平复着越来越重的呼吸:“那我说我不想嫁给你,你又不高兴……”
浴池里静悄悄的,只闻潺潺的水声。二人正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宁瓒无奈的声音蓦然响彻在浴池门外:“殿下,宫中传来旨意,着您即刻入宫面圣。”
第103章 王叔喜欢那位裴娘子,……
紫微城,徽猷殿。
冷烟和月,露花倒影。殿檐上绿琉璃瓦鳞次栉比,瓦缝间涨满露水,檐下宫铃欲唱不唱地荡在微风里,宫人悉在殿外,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嬴澈步入殿内,殿中已然狼藉一片。大长公主与嬴灼俱已到了,燕寝里,小皇帝犹未安寝,正颓废地坐在龙床上,满脸无奈。
殿内气氛压得极低,有如冬夜沉沉凝冰三尺。
“王叔……”
见他来,天子忙从榻上起身相迎,望着他,满眼皆是求救之色。
天子原就形容稚嫩,此刻披散着头发,未服人君衣冠,愈发像个孩子。拽着嬴澈的手臂,就愈发像在外受了欺负急于回来寻求兄长、叔伯帮助的稚子了。
“怎么了?”嬴澈轻声问。
其实来的路上他已简单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原是今日天子趁他不在,偷偷去往北宫,看望被幽禁的废后虞氏,却反被对方挟持,以此来逼迫留守宫阙的嬴灼释放其父兄。
虞曦毕竟还只是个身量未长成的少女,极轻易便被制服。随后,嬴灼将二人带回徽猷殿,要求天子处死废后。天子不肯,他也不肯罢休,双方争执不下,只好命人来请他。
“子湛,你来看看吧。t”
不待小皇帝开口,嬴灼已率先道:
“此人意图行刺陛下,被我擒住,我说要杀,陛下却执意要将其放了,我和姑姑都不同意,只好叫你来商量。”
他身形高大,燕寝里青铜连枝灯上的明莹烛光全然照在他身上,暗影正好将地上的少女完全笼罩住,细看之下才发现是废后虞氏。
她身上还捆着铁链,叫嬴灼的两个亲兵用长戟交叉制住,匍匐在地,像条濒死的小犬,呼吸不闻。
好歹也曾是皇后,当着皇帝的面,嬴灼做得未免太难看。嬴澈无奈的一眼乜过去,嬴灼不情不愿地抬手,示意二人收戟。
地上,原本静默如死的少女却突然强撑着仰起了头,怒骂道:“嬴澈,你少在这儿假惺惺的!”
“你废黜我,如今,凉王又想杀我。你们口口声声我父兄谋逆,可如今陛下的话你们都敢不听,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你们两个乱臣贼子!早晚不得好死!”
“王叔……”
怕他生气,小皇帝忙拉住他的袖子,紧张地央求,“您不要同小曦一般见识,她只是一时糊涂……”
“王叔,你下令放了她好不好?我没有事的……”
一国之君,竟卑微到这个地步。小皇后眼眶中的泪一瞬落了下来,泣道:“你求他做什么?你是天子,你的尊严和骨气呢?不许求他!”
“我死也就死了,反正我全家都要死了不是吗?我死,也就是去和他们作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许求他,听到没有?!”
眼看帝后二人哭作一团,嬴澈竟有种自己就是那废黜伏后、鸩杀皇子的奸雄魏武帝的错觉,好似他自己倒成了谋朝篡位的叛臣了。
他无奈地对身侧一直缄默、未有作声的清河大长公主道:“劳烦姑姑,先带皇后下去。”
虞曦毕竟年龄尚幼,又曾为皇后。虞氏家族覆灭,也着实没有必要对着虞曦一个出嫁女赶尽杀绝。
大长公主会意,同皇帝致意:“那我就先送皇后回北宫。”
小皇帝点了点头,仍望着鬓发蓬乱的皇后,眼中千般不舍,万般担心。
虞小皇后却并不领情。
被士兵带下去的时候,她睁着那双掩在乱发之下流着血泪的眼睛,骂道:“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嬴澈,你操弄权术,以下犯上,废黜国母,你会遭报应的!”
宫门将女孩子尖利的咒骂隔绝在外,殿内转瞬恢复为方才的宁静。小皇帝仍望着宫门的方向,眼眶泪水未干。
嬴澈轻拍一拍他肩膀:“陛下。”
天子回过头,无措地看着他,已然泪流满面。
殿内还有不少嬴灼的亲兵,叫他们瞧见,也是有损天子颜面的。嬴澈只好道:“阿灼,你也先下去吧。”
嬴灼白他一眼。
这头黑鹿。
他还没上位呢,倒轻车熟路地指挥起他来了!
虽如此想,嬴灼倒也卖了他几分薄面,麻利地收了兵刃带了人离开。连君臣之礼也未行。
此刻殿中再无旁人。嬴澈屈身蹲下来,从怀中摸出帕子,想替小皇帝拭泪。
这一摸却将令漪绣的帕子扯了出来,他有些犹豫,天子已经按住了他的手臂,轻声地问:“王叔。”
“您真的不能放小曦一条生路吗?”
“臣等原本也没有打算对废后下手,”嬴澈答,“这些天,她不也好好的么?可她今日是挟持了你,谋杀天子是大罪,重罪,则必以重刑惩处,不惩处,则不能服众。不能服众,则天下人皆可以效仿弑君。届时朝纲崩坏、天下大乱,可就不仅仅只是死一个虞曦的事情了。”
“那就不闹大,把事情压下去。”小皇帝道,又替皇后求情,“小曦也只是心系她父兄罢了……”
“陛下的意思,是想放虞伯山同虞琛一条活路?”
背后的心思既被猜中,小皇帝有些不好意思。他鼓足勇气问:“王叔,可以吗?”
嬴澈看着天子仍显稚嫩的脸,眼里的失望,越来越浓。
他斟酌了片刻才答:“陛下,虞琛已经自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臣如何能让他复活?”
“那,还有济阳侯……”
“至于虞伯山,他曾经犯下那么多的罪孽,死在他手里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远的不说,就说先太子,被逼远走的骆将军,他的一家老小,还有当初跟他一起御敌却没能等来援军、死在边塞的军士,以及臣妹的父亲……这都是一条条人命啊,难道他们,就都该死吗?”
“我……”小皇帝自知理亏,不好再接着这话说下去。他忙改口:“那小曦还能做朕的妻子吗?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而已,她从小就陪着朕,我们在一块儿,已经很久很久了……”
嬴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你是天子,天子,乃万姓之君父,那皇后,就是全天下百姓的母亲。”
“现在皇后现在不能约束父兄,致使后族犯了叛国的罪,若只是惩处她的父兄,却还要她继续坐在国母的宝座上,天下百姓又会怎么想呢?他们只会怪罪陛下包庇,连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重罪也能轻轻松松揭过。如此,天下之人只会群起效仿。日后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可就危险了。”
“可,可又不是皇后要他们反叛的……”
“归根究底,皇后是支持他们的,不是么?”
小皇帝不能反驳,有些沮丧:“可朕贵为天子,难道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保全么?”
嬴澈轻叹一声:“那臣给陛下讲个故事吧。”
“前汉元帝是孝宣皇帝的长子,当初为太子时,孝宣皇帝曾说太子偏好儒生,纯任德教,不懂得以霸王道之术杂之而治天下,将来必乱汉家。由是疏太子而爱淮阳王,欲用淮阳王代太子。”
“可元帝乃是孝宣皇帝微末之时与发妻许氏所生,一向感情深厚。后来皇后为奸人所害,撒手人寰,就留下元帝这一个孩子。孝宣皇帝感念与发妻的情意,终不肯废。而孝宣帝崩后,太子继位,果然就如同他所担心的那样,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又易为宦官所欺,终致大权旁落,汉业遂衰。”
“臣给陛下说这些,便是想告诉陛下,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更不能纯粹凭借自己的喜恶、私欲去行事。因为一旦放纵,不能做出最合理的选择,那么,吃苦的只会是底下的百姓。”
“臣不喜儒家,却也认同孟夫子之所言,民贵,社稷次之,君轻。既然我们这些上位者享受百姓的供养,就应当事事以百姓为先,克制私欲,不以个人喜好所行事。陛下您说,是这个理吗?”
王叔的语气温和极了,似还如幼时与他讲论文义。少年天子默默听了一刻,忽然直愣愣地问:“那皇祖父对母妃,也是因情乱智么?”
嬴澈不期他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倒好像自己今日这番话,是在敲打他德不配位了。忙道:“陛下,臣并无此意。”
“好吧。”小皇帝改口问,“那王叔喜欢那位裴娘子,也是因情乱智吗?毕竟,她可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嬴澈道:“陛下也说了,只是名义上的,又不是亲妹妹。况且臣不是天子,她的家族亦无过错,臣当然可以娶她。”
所以,只要不做天子,就不必为这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所约束了吗?
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做的事,选择喜欢的人?
小皇帝垂着头,若有所思。
虞曦行刺的事终究还是被嬴澈悄无声息地揭过,又过了几日,虞氏一族正式行刑,虞伯山枭首,弃市。
围观的百姓有如潮水一般从七街八巷赶来,行刑完毕后,官府将虞伯山的尸身扔至街上,百姓一拥而上,莫不掷其头、践其尸,发泄心中积攒多年的怨气。
甚至有人将火苗放置在其肚脐中点燃,流膏满地,三日不熄。
也正是同一日,令漪携母,同堂兄一起前往永徽寺迁出父亲遗骨,正式安葬在北邙山中。
云姬本不想去。
她既与裴慎之和离,参与迁坟这种事,名不正言不顺。
但身边的心腹却悄悄劝她,女儿与晋王成婚是早晚的事,届时,她总不能顶着先王妾室的身份出席婚姻,还是得归于裴家这一边。
她听了这话,只好前往。不曾想,等到了永徽寺,山门前已然停驻着许多架华美的车驾,是清河大长公主的仪仗。
“大长公主怎么来了。”令漪惊讶地嘀咕。
分明上一次,来的就是临清,且她后来才知,那还是临清县主偷跑出来的,大长公主的本意只是t让住持打发了她。
“啊?”
闻说大长公主也在,云姬瞬然打起了退堂鼓:“我,我就不去了,溶溶,你自己去吧。”
令漪也不想母亲同大长公主见面,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那阿娘在车中等女儿,女儿看看阿兄到了没有,届时好叫他送你回去。”
等进入寺中,裴令璋同大长公主果然先到了。裴令璋正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陪侍在大长公主身边,瞧上去有些局促。
大长公主的另一边,则站着临清。
“你来了。”
不待令漪行礼,大长公主先叫住了她。含笑的目光在她身边一扫:“你母亲没来么?怎么,也不请她出来,与孤见一面。”
“怕什么,姑姑还能吃了她不成?”
“姑……”令漪微微错愕。姑姑?
公主只一笑:“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