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她幼时已听过千万遍,在那些讥笑她有一个叛国之罪的父亲的贵女的口中,在王府的下人口中,在世人口中。
幼时的她不知要如何反驳众人,如今知道,却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给她反驳的机会。
而眼下,凉王殿下就是在给她这样的机会。她必须要给出可以服众的理由,否则,就算是替父亲翻了案,在这些人眼中,也不过是王兄因她对父亲的一种爱屋及乌罢了。
——他们会说,一切都是因为她爬了王兄的床,王兄才会替她洗刷父亲的罪名。
她和王兄的风月之事会永远流传,却没有人会真正在意父亲的清名、事情的真相。
令漪垂眸思索了一霎,很快给出答案:“为人辩护,就一定是朋党吗?”
“彼时谁也不知塞上情况,我父亲只是凭借往日对骆将军的印象认定他不会轻易投降敌国罢了,请求先帝先不要杀他的家人。”
“这是他言官的职责啊,后来不也证明,事实如此吗?”
“既然如今朝廷已经为骆将军澄清,他当年并非反叛,那么,先父当年自也不是反臣的同党。”
“至于‘朋党’二字——妾闻古君子者,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
“此为君子之盟,而非小人之朋。”
“先父不尚名誉,不谋私欲,所思种种,皆为国家。他正是因为不肯与虞氏这样的小人皆为朋党而死的,他没有同党,若真要论,便是与朝中一切为国为民的人是为同党,譬如德才兼备的先太子,譬如三位殿下,譬如而今殿中一切尽忠为国的公卿!”
“这就是妾的回答,还请殿下明鉴!”
说完这一句,她郑重叩首。大殿内早已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皆朝她汇聚,难以想象,这番精彩的论辩竟会从一个自幼丧父的孤女口中闻说。
“好!”
嬴澈尚不及心疼,嬴灼已忍不住开口赞叹:“好一番精彩的君子之朋论!”
“子湛,”他顺势转向嬴澈,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看她说得有理。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二人勾结,又事关先太子,就重新查一查当年的事吧。”
“是啊。”大长公主也道,“虞氏罪孽深重,诬告裴慎之事小,牵连先太子事大。还是查一查此事吧。”
眼瞧着朝廷里最尊贵的三位都达成了统一意见,底下的朝臣再无疑虑,纷纷出列:“臣等请命,重查旧案!”
请命之声,有如雷霆响彻大殿。
嬴澈回过神,正对上女郎望着自己的一双眼。
那双眼,清泪盈盈,水雾氤氲,像一汪春雪初融的清泉,满含期待,饱含情意。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她扑到自己车下的那一日,她抱着他的腿,也是用这样楚楚可怜的眼神流着泪望着他,求他帮她、求他救回她父亲。
那时的他,只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即使收留了她,也丝毫无法改变她父亲和她家族的命运。
如今十年过去,与当日相差无几的场景,故事里的人,也还是他和她。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能力。
“好。”他缓缓道,宛如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就依诸位臣工所言,着大理t寺,重查此事。”
*
案情进展得异常顺利,大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虞伯山对当年与先皇长子勾结、构陷骆超叛国从而逼死裴慎之、诬告先太子一事供认不讳。大理寺得以迅速审理清楚了当年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成卷宗,交由二王与大长公主过目。
三日后,盖着天子玺印的圣旨宣告了最终的旨意:恢复以裴慎之为代表的早年在此案中无辜死去的大臣名誉,从北园里迁出,各有追封,重新安葬。
虞氏灭族,虞伯山、虞琛父子斩首弃市,虞皇后废为庶人,幽居北宫。虞氏的同党被连根拔起,刑部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唯有虞恒,因其迷途知返、保护天子,免除一死,准许他留任原职,但虞氏这个姓氏是不能再用了。
裴令湘也被无罪释放。旨意下达的那一日,令漪与华缨及堂兄结伴,去往刑部大牢接人。
令漪自是去关押女犯的牢狱接堂姐,华缨则前往男犯的监狱,接虞恒出狱。
虞伯山同虞琛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监狱,虞恒也是单独的一间。行过漫长而幽深的牢狱小路,她终在大牢深处的一座单人牢狱里见到了虞恒。他已褪下囚服,换了身圆领袍,正被狱卒领着、预备出狱。
悬了数日的心终于落下,华缨快步走过去:“怎么样?你可有受苦?”
闻得熟悉的声音,虞恒诧异转眸。等看清是她,十分惊讶:“华缨?你怎么会来这儿?”
这尚是二人自九州池刺杀事后第1回 见面。他没有想到,她会来看他。
这些天,得知了父兄对她与她亡母所做的那些混账事,他心如刀绞,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没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反倒要时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想起他父兄给她带来的那些深重的苦难……他理应是一柄锋利的钢刀,见一次,便刺伤她一次。
所以,他以为她不会想见到他的,却没想到,她会来接他,她还愿意见他。
“我怎么不能来?”华缨强颜欢笑,明眸细细地在青年明显瘦削苍白许多的脸庞上打量,“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我从来都不会将你们混为一谈……”
“阿恒,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你说过的,你要给我做一辈子跟班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儿时的承诺历历在耳,言犹未绝,他没忘,却永远也没可能回去那无忧无虑、无仇无恨的日子了。虞恒的眼眶慢慢地湿润,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又问:“你呢?你的伤好了吗?”
华缨一愣,旋即嗔怪地瞪他:“都多久的事了,早好了!”
“我也很好,”见她瞪他,他总算有些找回往日与她相处时的轻松自在了。虞恒微微笑道,“这些天,晋王殿下很照顾我,没让我吃什么苦。”
话虽如此,不必受皮肉之苦,他心里的煎熬又何尝会少。
那毕竟是自己的父兄与族人,若非自己的倒戈,也许真能颠覆乾坤,而非族灭。他当然会为自己的背叛导致父兄赴死伤心,可他读过书,他明理,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无法辜负自己的良心坐视他们犯下弥天之错!
长捷一扇,他压下那些盘旋在胸腔间的情绪。华缨没看出他的异样,点点头道:“等过些日子,我们一起去向晋王殿下道谢。”
长久的牢狱生涯令青年有些不良于行,华缨耐心地扶着他,一直将他扶至了大牢门口,道:“你在外面等我,我,我还想去见见一个人。”
见谁?虞恒没问,心间却隐隐有了答案。他看着她头上今日特意簪上的那支金雀钗,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去见见哥哥,华缨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独自转身朝牢中走去。
她今日来刑部本就是晋王特许的,辞别虞恒之后,很快便有狱卒迎上前,将她带至牢狱深处一间关押重刑犯的监狱前。
狱中昏暗又阴冷,四处是铜墙铁壁,唯有头顶漏了一捧光,照在大狱阴冷的墙壁上,汩汩如水银流动。
其下,虞琛正箕坐在一堆乱蓬蓬的干枯稻草上,贴着墙闭目养神。
察觉到有人来了,他缓缓睁开了眼。
“是你?”
视线相触,那张冰冷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似是裂出一丝讶然。但不过转瞬,又似冰花消融于嘲讽之下: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骆华缨,你竟舍得来看我,是来看笑话的吧。”
“是啊。”华缨语调悠然,美丽的脸上甚至萦了一缕笑,“过两日你就要死了,我怎么能不来看你的笑话呢。”
隔着厚厚的铁栅栏,她欣然看着牢狱里那蜷缩在干草上的青年,他鬓发蓬乱,衣衫褴褛,人也是抑郁颓废的,像一堆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槁木死灰,再无往日风光。
心间终升腾起些许大仇得报的快活之意。她走去另一边铁栅栏门前,离他靠得更近:“如何?世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后悔吗?”
虞琛的视线却落在她髻上那一支耀眼的金雀钗上,漏下的天光照耀着钗尖,冷冷银光,一闪而没,短暂映亮他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
他慢慢地挪过去,离她更近了些:“悔又怎样,不悔又怎样。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享受了十年的荣华富贵、权力巅峰,也够了。”
华缨语气嘲讽:“你不是没有后悔的机会。”
“晚了。”虞琛身子微斜,把头靠着她临近的那侧栅栏,想也不想地道。
“你从没有过迷途知返,怎么就知道晚了?”
“我就是知道。”
他不想就这个话题与她过多纠缠,语罢转了话题:“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来找你?”华缨冷笑,轻轻的一声哼,满含讥讽,“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只不过来欣赏欣赏你临死前的样子罢了!”
“原来如此。”虞琛却不生气,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还以为,你是想来问我那时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被说破心思,华缨容色轻轻地一凛,像澹银如镜的冰面乍然裂开一丝缝,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已情绪汹涌。
这些年,不管她怎样告诉自己,她不关心这条疯狗当初为什么会突然咬她,可午夜人静之时,却总忍不住想,他当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分明说过喜欢她,说他会救她出去,把她藏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为什么却会突然**她,随后又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他给了她希望又狠狠碾碎,她那时也不会那般绝望,以至于后来自暴自弃,终是认了做娼妓的命。
如果不是他,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想知道吗?”
男子含笑的话声将她从记忆的漩涡中拖回,华缨漠然抬眸,正对上他眼睛。往常锐利如鹰的一双眼,此刻竟也温静如玉。他道:“过来,离我近一些,我就告诉你。”
这个贱男人!
华缨怒火中烧。
却是依言贴近那扇铁栅栏:“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没戴枷锁,大约,这是朝廷给这位昔日权势滔天的天子鹰犬的特别优待。靠近的一霎,华缨只觉鬓上一松,髻上那支金雀钗竟被他拔下。他握住那支金钗,喃喃道:“这是我的东西,你若不要,便还给我,不要糟蹋了它。”
“我糟蹋?”华缨简直被这话气笑。
“虞琛,你忘了你自己当初怎么许诺我的,你明明说过,你……”
“我说过的话,你也信?”
虞琛笑着打断了她,乱发下的眼睛失了往日的阴鸷,竟也灼然熠熠,如火光耀目。
华缨觉得这样的他有些诡异的柔和,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和熟悉。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这很像当年救下她、把她护在身后的那个少年,一时怔然。
“你知道吗。”
虞琛已经握住了那枚金钗,悄然攥入手心里。钗尖对准手腕,攥紧的五指猛然用力,金钗便刺进经络里,滴滴鲜血沿着钗尖蜿蜒流下,他整个身躯也随之放松,倚靠墙壁,继续说了下去。
“小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仗着自己是主帅的千金,就把我们兄弟当成你的跟班和仆役,随意使唤……”
牢内阴暗,华缨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有些惊讶他话声的柔和。既听他提起少时事,忍不住反驳:“我从没有把你们当做仆役对待。”
“是,我承认,那时候的我仗着我父亲的t官职,对你们是有些言语上的不客气。但那也不是使唤,我也没有做过很过分的事吗?至少阿恒就不会这样认为,但你不一样,我屡屡向你示好,你却总是仇视我,觉得我瞧不起你。可见,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自卑在作祟!这不是我的错!”
“也许吧。”虞琛自嘲笑笑,也不辩解,“毕竟对于你们这些上位者而言,哪里会在意我们这些下位者的自尊心。”
“所以你就要毁了我!”
强烈的酸涩漫上胸腔,华缨语调渐渐激动,“你对我,你那个畜生爹对我母亲,都是这样的!你们觉得我们高高在上了,就要拽下来,把我们踩进泥里!百般糟蹋!”
“虞琛,可我不曾对不起你不是么?你为什么就那么恨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有些失控,声渐歇斯底里。娇艳如花的五官都似扭曲起来,往日或冰冷或妖艳的面具彻底破碎。
虞琛有片刻的怔然,似乎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红绡软帐间奋力反抗的破碎的她——那是她上一次,在他面前流露真实的情绪。
血一点一点在流失,周遭无孔不入的阴冷一点一滴浸入骨髓。黏稠的血液沿着手腕无声滴落在身下的枯草间,他突然觉得很冷,情绪也异于往常的平静。
“对不起。”虞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