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预感父兄若要起事不会放过陛下,但有汉末故事在前,大不了也就是汉献帝下场,命还是能留下的。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长兄竟然连二哥的命也不顾了!
二哥可是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啊!母亲早逝,父亲不在,他们兄妹三人就是彼此生命中最亲密之人。他怎能如此罔顾兄弟情谊?!
妹妹的手把他拽得死紧,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更在他手背上留下道道血痕。虞琛用力挣脱了她的手,脸色铁青:“你懂什么!”
“今日之事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再不动手,只怕嬴澈的救兵就要打进来了!那到时候死的就是我们!”
“自古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比起我们九族的安危,你二哥一人的命又算什么?至于陛下,人尽可夫,父一而已!等此间事毕,你就是新朝最尊贵的公主,届时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又何必在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来人,点火!”
第100章 “有些事,也该有个了……
滚滚浓烟在地窖中蔓延的时候,嬴澈一行人才走至半途。空气里隐约传来些许刺鼻的焦味,夹杂着阵阵烟烧火燎的气息。宁瓒率先发现异样:“不好!”
“他们放了火!”
与密道相连的地窖里尚且堆放着大量木柴与储存的粮食,本就空气稀薄。若遇明火,很快就会烧起来,届时不是葬身火海就是窒息而死。然密道曲折深幽,似乎永远见不到底,众人的面色都由沉凝下来,不由加快脚下步伐。嬴灼则嘲讽:“连陛下的安危都不顾了,虞琛还真是,连装也不肯装了。”
“陛下,您现在理应明了,谁是忠臣谁是叛臣了吧?”
小皇帝正趴在嬴澈背上,由他背着转移。闻言脸色紫涨,愧疚不已:“是朕轻信虞琛了,错怪了王叔……”
嬴澈神色淡淡,并未答言。
小皇帝心如刀锯,自知理亏,不好再逼问,只好另外找话说:“那……皇后她没事吧?”
这一回,不待嬴澈开口,嬴灼已接道:“陛下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到底是手足至亲,虞琛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也亏得把皇后送出去了,要是留下来,现在会怎样,还真不好说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嬴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虞恒。他低垂着眼睫,置若罔闻,唯独眼瞳像是蒙了一层灰,有些黯淡。
嬴澈又吩咐众人用衣服或布帕将口鼻遮掩起来,以防浓烟先于烈火赶到。好在密道内岔道众多,有效缓解了火势蔓延的速度。虞恒得以在火势到达之前将他们带到密道尽处的铁门之前,一边开门一边提醒:“这密道出口是陶光园,有禁军把守,若陛下与晋王殿下信得过臣,还请暂作等待,容臣先去引开他们。”
铁门洞开,强光入眼,陶光园的蓊郁花木赫然映入众人眼帘,显然虞恒并未说谎。嬴澈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虞恒短暂沉默:“臣分得清是非黑白,也知今日的一切皆是臣的家族咎由自取。今日之事,臣不敢说是将功赎罪,只希望能尽臣微薄的一分力,能够稍稍减轻父兄所犯下的罪孽。”
出了陶光园即是皇城北面的门户安宁门同宣武门,嬴澈抬头望了眼天时,估摸着姑母的人快到了,决定赌一把,放了虞恒离开。
这处密道出口藏在假山丛里,四周林木蓊郁,巨树参天,遮天蔽日。一切都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只听得见鸟雀的清鸣。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回来,小皇帝不禁担心地问:“王叔,他会不会……”
今日之事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小皇帝现在仍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十分害怕虞恒也会背叛自己。
嬴澈摇摇头:“不会。”
他看得出来,从一开始被宁瓒挟持却无任何反抗,到后来主动带他们进入密道逃出生天,虞恒只怕早就打定主意倒向他们。
与虞琛不同,这是个心存良知的青年。就看他是不是看走眼了吧。
一行人提心吊胆又耐着性子在假山丛中等待着,小半个时辰后,忽闻一阵脚步声t,虞恒去而复返,身后还带了个少女及一名身穿铠甲的青年将军,却是宁灵同大长公主麾下的禁军首领。
见众人无碍,他激动地抱拳下跪:“臣等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见到熟悉的人,众人都松了口气。小皇帝道:“爱卿免礼,现在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回陛下,一切都好,玄武门和安宁门都已经被我军控制住,只是陶光园仍被叛军控制着,我军进不来,还请陛下速速随臣离开。”
原来宁灵去了大长公主传了那话之后,大长公主敏锐地意识到宫中有变,当即派人前往各个宫门查探北衙禁军的动向。
得知皇城东面与北面的城门被左右龙武军把守后,她果断出手,提前调动人马出发,并没有依嬴澈之言等到申时。
眼下,大长公主的人马已经控制了北边的玄武门同安宁门,朝着九州殿进军。但九州殿所在的陶光园尚被神武军包围着,虞恒方才也废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混出去,等传递了消息带人回来时,神武军已然接到虞琛的命令,正在园中四处搜寻天子及晋王下落。
情况紧急,众人遂往外转移。岂料才出掩身的假山堆,竟径直撞上一队巡逻的神武军:“什么人?”
几乎是一瞬间,数百支锋利的箭矢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为首的神武军将领先是一惊,待看清他们,霎时笑浮满面:“原来是陛下,臣拜见陛下。”
“陛下,世子吩咐了,说您被晋王同虞二公子挟持,叫我们遇上了就带您回去,他同皇后还在九州殿等您呢。至于其他人……”
他目光扫过嬴澈诸人,笑容不无得意:“格杀勿论!”
“你、你胡说八道!”小皇帝简直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七窍生烟,“谁告诉你是晋王同虞恒挟持朕?分明是虞琛!”
“他明知朕在密道里,却还下令往密道中放火!这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怎么还倒打一耙、指鹿为马?你、你们简直是助纣为虐!”
“是不是乱臣贼子您说了可不算,”那人却得意洋洋地道,“今日之后,史书自有公论,告诉后来者发生了何事。是谋逆还是平叛过程中没能护好陛下致使陛下为叛军所杀,届时便可见分晓了。”
“您看,是您自己过来,还是我们先擒了晋王再接您过来?您若不配合,我们可不保证不会误伤到您。”
这又是虞家的走狗。小皇帝气红了脸,才想要继续与之分辩,嬴澈却道:“陛下何必跟他们徒费口舌。”
“可,可他们分明是指鹿为马……”
“公道自在人心,那赵高真有指鹿为马之势,可也只得意一时,最终也还是被史官直笔记录了下来。陛下又何必在意一时的口舌之争。”
说这话的时候,他敏锐地观察着对面的人数。对方约有数百之众,而虞恒带进来迎接他们的虽然仅有几十人,但此处地势逼仄,对方人多的优势也不易施展开,尚有一搏之力。
而若再拖延片刻,说不定就能等到援军。
他同嬴灼交换过视线,尽皆握紧了手中的剑。嬴澈扬声道:“孤记得你,你叫……成斌是吧?是个百夫长?”
“孤提醒你一句,曹魏末年,司马氏指使成济当街弑君。可过后也挡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将成济扔出去顶罪,灭了成济三族。”
“你也姓成,却只是个百夫长,远不如时任太子舍人的成济重要。你连虞琛的心腹都算不上,还想学着人家谋逆作乱么?孤奉劝你,可不要重蹈前人覆辙。”
那人面色一变,额上转眼汗涔涔的,显然被这话镇住。
“还有你们也是。”嬴澈又转向他身后的龙虎军士,“弑君是何等罪名,你们可想清楚了。虞琛连他这样的都不会保,何况是身为卒子的你们?”
“你们领的是国家的饷,又不是他虞家发的饷,何必为之卖命?眼下我的人已经占领玄武门同安宁门,攻到这里也不过是转眼之势。放下武器,本王尚可为你们担保是迷途知返,晚了,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反贼了!”
这番话果然说得一众龙虎军士的心思活络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小皇帝亦趁机道:“对!放下武器!把他给我捆了!朕就不追究你们今日之过!”
众人还是不说话。待其中一名弓箭手犹豫着放下弓羽后,其他人纷纷迟疑着效仿。气得那名唤成斌的小头目长破口喊道:“一群蠢货!别人说几句你们就信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没让你们杀陛下,杀的是晋王!给我上啊!活捉反贼!封万户侯!”
其余人等仍犹豫着未动,唯有几名亲信挥舞着刀剑砍了上来,宁瓒同宁灵几个反应迅速,迅速拔刃与几人厮杀起来。
“一群废物!”
眼看着军心散乱,那人把心一横,夺下旁边军士手中的弓箭对准嬴澈,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事发突然,嬴澈正全力迎战杀过来的神武军,待发现时羽箭已然近在咫尺。
风声中羽箭破空的凌厉擦过发丝,但闻一声焦急的“王叔小心!”,一股巨大的力量跃至他背上,压着他一起扑倒在地。耳边紧接着炸开天子痛苦的呼声:“好痛!”
“陛下,您没事吧?”虞恒焦灼问道。
——竟是天子以身挡箭,用身体替嬴澈挡了那一箭。他自己背部却被羽箭射中,箭矢刺破龙袍,斜斜插进肉里。
嬴澈大惊,忙回身将他扶起。天子的面色急剧苍白,倒在他怀里,气若游丝:“王叔,我,我……”
他痛苦地说着,每说一句,嘴唇颜色就乌紫一分:“今日都是我的错,我,我不该怀疑你……你、你原谅我……”
这样子分明就是中了毒。那箭上竟有毒!
嬴澈心忧如焚:“陛下别说话!保存体力!”
在场之人无不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对面的叛军头目也已慌神,忙摆手道:“不是我……是他自己要扑过来的,不是我!”
他承担不起弑君的罪名,更承担不起众人的怒火。嬴灼原已杀红了眼,闻言迅速反应过来,振臂一呼:“好啊,你们都看见了,虞琛意图弑君!十恶不赦!”
“都给我上!斩逆臣,清君侧!”
这话极大地鼓舞了众人的士气,虞恒带来的那几十个北衙禁军同二王的亲卫顺势迎刃而上,加之那几百神武军士也有不少倒戈,迅速将叛军势力清剿一空,绑了那头目执送嬴澈面前。
不久清河大长公主手下的北衙禁军也已赶到,护送众人出陶光园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大部队则已奔着九州殿擒拿虞琛去了。
……
皇城里的兵祸闹哄哄乱了半日才平息,虞氏叛军被尽数消灭,虞琛也被活捉,连同几名主要从犯一同下狱。虞小皇后被幽禁于显阳殿中,嬴澈叫了太医监入宫,在徽猷殿医治。
小皇帝的情况很不好,那箭头淬有剧毒,深入肌理。眼下,已叫医师刮骨疗伤,用了些安神的汤药睡下了。
清河大长公主也早闻讯赶了来,待天子睡下,三人退出天子寝居,退至寝殿外的偏殿说话。大长公主不无埋怨:“明知今日是场鸿门宴,你还入宫做什么。这还好是苍天有眼,若真叫虞氏得逞,江山为之不保,你我又如何能对列祖列宗交代!”
嬴澈笑道:“不是有姑姑么?”
“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非有今日之事让陛下看清虞氏的狼子野心,今日的事也还会再发生。哪里又能千日防贼。”
没说出来的则是,他不去,谁来救溶溶的堂姐呢。她的亲人已经很少了,十年前眼看着亲人离开却无能为力的苦,他不想她再次尝到。
殿外月黑风高,青铜连枝灯上已经点燃了簇簇灯盏,在水泥金砖的地板上映下芳树离离的影。清河大长公主罕见地沉默了阵,道:“是你把济阳侯府逼之过急。”
这话似在指责他不该指使裴令湘去敲登闻鼓。嬴澈剑眉微皱,下意识反驳:“姑母,不是我。”
“是不是你都不重要,”大长公主道,“重要的是全天下人都这么想。”
“也好,”她叹了口气,“既然那裴氏女已将此事掀了出来,你就顺势把此事办了吧。已经十年了,有些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也包括溶溶父亲真正的埋骨之处么?”嬴澈冷不丁问。
一旁的嬴灼不明就里,好奇地朝二人看来。大长公主轻轻一噎,埋怨地转首瞪他。
嬴澈笑着迎向她视线:“这有什t么。能被姑母看中,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姑姑照拂他的身后事,也比让他继续埋葬在北园里任蚁虫啃食来得强。”
“只是姑姑要我顺势把这事办了,那还需他的尸骨一用。就还请姑母大发慈悲,告诉侄儿裴慎之真正的埋骨之处吧。”
大长公主有些尴尬,毕竟斯人已逝,自己连遗体都还霸着不放,倒显得有些“徐娘半老尤尚多情”了。
她掩饰地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告诉你可以,但到时候,可不许把姑姑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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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晋王府中,令漪提心吊胆地从白日等到黑夜,一直没见他人回来,眼瞧着窗外明月西沉,不由急得在厅中来回踱步,不住地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却都了无音讯。
华缨如今暂住在府中,今日也过来陪她。见她不安,软语宽慰道:“你别着急,晋王殿下定是在宫中被绊住了才没工夫回来报平安,但这时候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么?殿下吉人天相,自不会有事的。”
令漪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不过片刻,又愁眉不展:“可我担心虞琛会对他下手……”
这时宁瓒兄妹匆匆走进来,她顿时眼中一喜,迅速起身:“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宁瓒摇头道,“现在乾坤已定,叛贼都已伏法。殿下着我回来与您说一声,他要在宫中陪伴受伤的陛下,今晚不回来了。”
陛下?受伤?
令漪不及多想,既闻说他没事便稍稍放下了心。她追问道:“宫中诸事都平定了吗?那虞琛是不是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