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下,视野里看到的是大片大片暗影,姜令檀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她尽可能把自己往床榻最角落藏,努力把身体蜷成一小团,大而黑的眼瞳像是失去庇护而变得无助的幼兽。
“殿下您在吗?”姜令檀声音带着哭腔。
“在找我?”
黑暗中有一道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双暗红的眼眸正幽幽地望着她,他似乎已经和夜色融为一体,凌厉的身体轮廓,像是凌厉的山峰。
姜令檀一动也不敢动,她视线慢慢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
男人红衣玉带,乌发披散,脸上带着一张恐怖至极的獠牙鬼面。
他下颌微绷,面具下俊美霜白的脖颈,看着有多诱人,实际上就有多危险。
这一瞬间,姜令檀唇色近乎雪白,她眼睁睁看着他朝她一步一步走近,男人伸出的臂膀撑在她身体两侧,单膝朝她跪下。
面具下嘶哑暗沉的声音:“善善,这就是答案。”
谢珩凝视着她,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拇指从她眼睑的位置擦过,目光晦涩:“怎么又哭了?”
姜令檀觉得心口的位置被人活生生扎了尖钉,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指尖从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抚摸过。
“趁孤还清醒。”
“善善不走吗?”谢珩忽然放开她问。
“怎么走?殿下能送我去哪里。”
“这世上并无我容身之所。”
姜令檀仰头,对上男人的视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谢珩定定地看着她,反问道:“你想去哪?”
姜令檀忽然抬手,细软指尖抚上他脸上的面具,因为力气不够大,她直起上半身跪在床榻上,一双手高高地抬起。
面具扯下,太子依旧身影如玉,月辉三三两两,落在他暗红色勾着佛莲宝相花纹的宽袍上。
他本就白,此时月光一浸,又有红衣相衬。
整个人就像莲花台上的神明。
只可惜,神坠凡尘,即成疯魔。
姜令檀看着他的模样,又哭又笑:“殿下的模样,殿下身上的迦楠香,殿下的身姿,您的一切都完整刻在我心里。可那天你为何要谢三皇子扮成你的模样,这个世间千百种人,唯独没有人能成为你。”
“殿下,神也有贪婪的时候,何况是人。”
谢珩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纹,他的眼角慢慢红了,鼻尖也是红的,唯独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渐渐空洞。
他握住她的手腕,鼻尖抵在血管的位置,牙齿衔住她的皮肤,只要用力马上见血。
姜令檀神思恍惚了一瞬,像是放弃了挣扎:“殿下你看,到最后你我都满盘皆输。”
随着她话音落下,谢珩的牙齿咬破她的皮肤,滚烫的血顺着皮肤滑下,在落地的瞬间被人用手托住。
刺痛来临的那一刻,姜令檀像是等待审判的罪徒。
她以为等待她的,恐怕是无边的黑暗与折磨。
可一切她曾经遭遇过的那一切并没有发生,谢珩已经站起身退到暗沉的阴影里,他舌尖舔过唇,垂眸时一滴泪从他鼻尖滑落。
“善善,孤说过会放了你。”
“这一切都结束了。”
谢珩慢慢举起手,锋芒四射的匕首闪着寒光。
手起刀落,大股大股鲜血喷溅出来。
刺破皮肤的声音,在这静夜里,宛如被放大千百倍,紧接着陷入叫人心慌的死寂。
“不……殿下不要。”姜令檀哭喊着朝他爬过去。
谢珩满是血丝的眼瞳颤了颤,涣散视线落在她荏弱白皙的玉颈上,虽然依旧渴望。
但是没关系的,他已经亲手废了自己的手和脚。
第139章 前尘往事
陆听澜带人赶到的时候, 整座宅子淹没在黑暗中,没有半点人气。
“是我们来迟了?”姜三夫人绝望道。
“应该不会。”陆听澜摇了摇头,“字条上的消息分明是太子殿下府中暗卫送来的, 若殿下不想让人知道善善的消息,以殿下的手段就不可能让我们找到。”
“既然能把消息送出来,那说明殿下是愿意放人离开的。”
她点燃身上带着的火折子, 伸手推开紧闭的院门,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陆听澜脸色霎时一变, 加快步伐往主屋的方向走。
这一路上不见暗卫阻挠,也没有遇见仆妇, 就连风的声音也好似小了很多。
直到陆听澜带人穿过整座院子, 在最里面的屋子里发现昏睡在床榻上的姜令檀。
她衣裳整整齐齐穿着, 身上盖着薄薄的夏被,除了唇色有些苍白外,看不出任何不妥。
陆听澜一口气还没松,视线一顿落在离床榻不远的一摊血水上, 她不禁面色微变,急忙掀开姜令檀的衣袖。
除了手腕内侧一道不足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外,脚腕上有一道已经结痂了的旧伤,被仔细包扎好。
“此地不宜久留,先把善善带回去。”陆听澜冷静把人给打横抱起来。
姜三夫人忧虑道:“郡主您不日就要回西靖,把人留在武陵侯府也不太妥,不如就放在我那儿。”
“我家三爷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但好歹也是善善的叔父, 只要太子不插手,在雍州就没有人能再欺负得了善善。”
陆听澜迟疑一会:“好,就依夫人您。”
姜三夫人这才如释重负。
月亮落下去, 空气里的水汽越来越重,夏日草木充盈的气息冲得四周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离这座空宅不远的山脚下,谢珩双眼紧闭躺在马车里。
他的神智大多数还是失控的,清醒的时间也只有偶尔短短的几次。
谢清野背手
站在马车车辕上,语气不复往日的吊儿郎当:“人走了?”
“是。”
“华安郡主带人来接走的,说要把人送到姜三爷府上休养。”
“啧。”谢清野闻言朝黑暗中摆了摆手,“本殿下知道了,告诉在那宅子守着的人,全都撤了。”
青盐踌躇许久问:“那芜菁娘子……?”
谢清野闻言,忽然就笑得邪恶起来,他掏了半天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字条丢给青盐:“你好大的胆子,敢怀疑本殿下。”
“这可是我太子大哥在发疯失智前给我留的密令。”
“芜菁娘子是要留在雍州给姜十一姑娘养伤的,再暗中留下五十个暗卫,对了吉喜和吹笙也不用回玉京了。”
“至于本殿下亲爱的太子大哥。”谢清野吹了声嘹亮的口哨,“太子大哥若大难死了,那正巧了,我刚好补上继承。”
青盐听了,若不是一旁京墨拉得快,他都差点拔刀了:“他主子还没死呢,三殿下这张嘴就开始咒上了。”
好在谢清野嘴欠归嘴欠,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他也不管衣袖上沾着的血,随手搓了搓,一掀车帘坐了进去。
“太子大哥,这天底下落论狠,恐怕是没有人能比得过您,就算父皇也不行。”谢清野并不在意马车的人是不是清醒的,他慢悠悠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
然而谢珩依旧是毫无反应。
谢清野忽然觉得无趣,他定定地看着从未有过狼狈的兄长自言自语:“大哥这是何必呢,那日你回玉京把刀架在父皇脖子上……”
“父皇就告诉过你,情蛊之毒世间无解,大哥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谢珩觉得头痛,身上时冷时热,像有无数冰冷的尖刺从身体里长出来,他像伸手去挠,发现手脚像是失去知觉,口渴得厉害。
若是能饮一口香甜的血液……
*
梦中,他看到十多日前的自己,从雍州出发日夜兼程回到玉京。
他那位短短数月不见的父皇,乌发夹着数不清的银丝,眼角的细纹像是沟壑,他与这个男人永远隔着一座大山。
在他以为即将翻越这座山的时候,发现前路却是深渊,而他是早就葬在深渊下的魔鬼。
“太子怎么来了?”御书房里,面容透着沧桑的地方,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不止。
谢珩眉心微拧,他声音平静问:“父皇为何要对儿臣下毒?”
帝王咳着咳着忽然沉沉笑了起来:“下毒?”
“朕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因为父皇并不爱儿臣。”谢珩依旧平静。
帝王半晌没有说话,好一阵后,才冷冷抿了嘴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而你,无须朕为之谋划。”
“朕有三子,谢二愚蠢,谢三疯癫,唯独你谢珩,不用朕多费一分心思。”
谢珩没有出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帝王拿了帕子擦手,好似没看到咳出的血:“你可知你母后要自缢。”
“因为母后不爱您。”谢珩神色冰冷。
帝王压了压眉心,嘴角明显地嘲弄:“鸾月死那年,你才四岁,你懂什么叫爱。”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珩依旧清晰记得那时,正是冬至刚过,他因为犯错在御书房跪了三个时辰,趁着吃晚膳的两刻钟他悄悄跑出去。
因为要给母后看一看,今年宫里第一朵盛开的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