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上难得见这么大阵仗的迎亲,车队停在新娘府邸前, 众人俱伸头探脑地向前望去, 见拿着团扇半遮着脸的姑娘莲步轻移, 扶着媒婆的手越过门槛, 似是被周遭围观地有些娇羞, 一双秋水似的双眼快速眨了几下, 匆匆掠过四周, 抿唇一笑, 移开目光。
同新娘视线交错一瞬, 沈银粟垂了垂眼,心中莫名空落落的,她分明也替这姑娘欣喜,该露出些笑意才是,可这嘴角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扬不起来。
大喜之日,哪能露出这般不体面的表情。
沈银粟想着,又强迫自己弯了弯眉眼,更显几分笑意,察觉到身侧沉默已久,沈银粟侧首向叶景策看去,却见这人也正静静望着面前的浩荡车队,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眼睛竟流露出几分落寞,长睫微垂,轻轻向她看去。
“阿策,人家大喜之日,你该笑一笑才是。”沈银粟展眉道,叶景策盯着她的笑眼微蹙了下眉,片刻,勉强扬起唇角,强颜欢笑道,“这样瞧上去喜庆了吧。”
“这还差不多。”五味杂陈地应了一声,沈银粟眼帘微垂,不自然地撇过脸去,脚步追随着车队快步向前迈去。
镇上的庙宇不多,眼下还算完好的便只有镇东边的一间姻缘庙,这庙原本也不是求姻缘的,不过是村中善男信女太多,将原本祈求平安的庙宇生生变成了求姻缘的。
庙前人声鼎沸,新婚之时来此拜谒乃是当地习俗,拜谒结束,新郎官自会向大家分发喜糖,故而男女老少早早便等待庙前,为的便是沾一沾喜气。
周遭的人太多,喧哗声一片,沈银粟透过缝隙仔细向内望去,却看不清那庙中立了什么神像,只能看见那院中一棵参天古树,枝上系满红绸,如花团般锦簇,微风掠过,似红霞漫天。
周遭人声鼎沸,只有她愣怔地望着院中的古树,叶景策自是也无心看向新人,侧首顺着沈银粟的目光望去,见这庙中的喜庆,心中刺痛一瞬,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手。
新人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喜糖从阶上胡乱抛下,沈银粟正盯着那系满红绸的古树出神,喜糖砸下也不知躲,方意识到不对,便觉眼前似乎有红物落下,刚先后迈了一步想要躲开,就见叶景策先她一步扬起手臂,正接住那喜糖。
“这也算接住喜气了吧……”苦笑着低语一声,叶景策将糖塞入沈银粟手中,见其一直盯着这庙,试探着道,“粟粟,你很喜欢这里?”
“当地风俗,自然觉得有趣。”沈银粟轻轻应了一声,摩挲着的喜糖,片刻,垂眼一笑,“阿策,这成婚礼我已经看过了,现下我们可以寻马车启程了。”
军中事宜紧迫,他们来的路上四处打听,自知洛子羡在这几月内频频攻城,元成泽尚未恢复,此刻正是起兵良机,如若他们快些回去,兴许还能多占下几城。
锣鼓声渐渐散去,流水宴上人声嘈杂,马车早早候在后院,沈银粟将二人不多的行李放入车内,余下,便只坐在车前摆弄着手中的喜糖。
喜糖是用红绸包着的,开口处用一根红绳牢牢系着,沈银粟自顾自地拆了绳结,木然地将糖放入口中,抿了抿,秀眉微微蹙气。
真甜啊。
甜得发齁。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成婚时的不好之处,成婚是要吃喜糖的,喜糖那样齁,齁得她不舒服。
或许等一会儿叶景策将干粮买回,她也可以告诉他,阿策,我终于找到成婚不好的一处了,你瞧,成婚也不是那么令人艳羡,它要吃难吃的糖。
沈银粟含着糖靠在马车前,明明口中充斥着甜意,心中却莫名酸涩,一侧的车夫早等得有些不耐,瞥见沈银粟一脸麻木地吃着糖,不免皱了皱眉,催促道:“姑娘,您家那位公子何时回来啊,咱们再晚些走便要天黑了,得加钱的。”
“不知道,再等等吧,他对这镇子不熟,许是迷了路吧。”
沈银粟抱了抱膝盖,将下颚抵在膝头,一双杏目向远处看去,眼睫轻颤,遮住眼底的寂寥落寞。
清河镇的巷子错综复杂,叶景策买完干粮从巷口出来后,只拐了几下,便不知自己拐去了何处,抬眼四下望去,未见这路有什么差异,却见远处有一棵参天古树,枝杈如浓云般延伸交织。
是那间庙。
叶景策顺着树的方向走去,未走多远,便站至了那庙宇前。
庙中之人早已散去,只留下一地凌乱的红绸,黄昏之时,四下无人,霞光落至院内,他终于得以清晰地看见这庙内的样子。
残阳洒落,苍劲的古树宛若镀上红霞,枝干上系着的无数条祈愿红结随风轻轻晃动,树枝尾端,银铃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庙中不断回荡。
叶景策站在树下仰头凝望。
他见这树,见这神像,见这喜庆过后的清静。
“喂,这位公子,我们这儿要关门了。”
小童的声音脆生生的响起,叶景策回过身来,见一个刚过自己膝头的小童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一板一眼道:“这位公子,我们这儿每天只接待一对新人,若是寻常百姓,也需得在太阳落山前过来,落山后我们这儿是不允许进的,神也需要休息的。”
“可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叶景策蹲下身,对着小童循循善诱,小童眼睛一转,叉腰道,“可是它马上就要落下去了,你瞧,都已经黄昏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刚买了包子,正想着给这守庙的小童尝一尝呢,这样看来,是没机会了。”叶景策的笑语声落,小童脸色一变,半晌,微微眯眼道,“你……是在贿赂我?”
“这么明显?”叶景策歪了歪头,小童盯着包子咽了下口水,小声道,“你……你把包子给我,我明日第一个放你和你喜欢的姑娘进来。”
“来不及了,我们是外乡人,今晚就要走了。”叶景策拿了包子递给小童,轻轻垂了垂眼,回想起沈银粟盯着这庙的眼神,片刻,笑了笑,“但我夫人她……好像很喜欢这里。”
叶景策声落,小童张了张口,脸上的肉皱在了一起,少倾,小声道:“那你快些过来,若被大人发现我被贿赂,我是要挨骂的。”
“好。”叶景策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小童在身后遥遥呼喊,“两个!得给我两个包子!”
出了这庙,叶景策竟莫名觉得街巷清晰了不少,快步赶回府内,正见沈银粟坐在马车旁茫然地吃着喜糖,见了他,视线聚了起来,开口笑道:“阿策,我突然发现,这成婚也没那么好。”
“为何?”叶景策走近,沈银粟抿了抿唇,惆怅地将喜糖塞进他嘴里,“你尝尝,齁死了,好难吃啊。”
“那我们就不吃,我们去体验一下别的。”叶景策朗声笑起来,扶着沈银粟的腰将其从马车上抱下,不等沈银粟反应过来,拽着她便跑。
身后车夫的叫嚣声传来,叶景策从腰间拿出几个铜板头也不回地抛出,车夫错愕地看着铜板精准地落在掌心,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态度缓和道:“喂,你们去哪儿啊,早去早回,晚上走不安全啊!”
“知道了!”爽朗的笑语声传来,沈银粟不解地抬眼看去,气喘之余开口道,“阿策,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晚上走不安全,许会耽搁时间,我们还得快些回营地呢。”
“营中不缺这半个时辰,可你我若没这半个时辰,以后兴许会觉得遗憾。”叶景策话落,牵着沈银粟的手站定在庙前,庙前小童还谨慎地环顾四周的大人,见了二人,忙推着二人向里走去。
“快点快点,一会儿有人发现我没关门了。”
小童声音急促,沈银粟却恍若未闻,静静环顾庙中,片刻,笑着看向叶景策。
“你要做什么?”
“神若有灵,会许两情相悦者白头偕老。”叶景策垂首,静静看向沈银粟,“粟粟,你愿和我同求吗?”
残阳将落,微风拂过,枝上的细雪吹落在发间,铃音在细微作响。
祈愿的缎带在头顶飞扬,连绵成红霞,似锦簇的火烧云。
寂静的院中,女子的轻笑声像摇曳的银铃,一声声荡在心间。
“阿策,你今日若要同神明证心,往后一旦有愧于我,是要被神明责罚的,你可敢?”
“有什么不敢?”叶景策笑起来,牵着沈银粟的手走向殿内。
殿内,神像伫立,香火缭绕。
二人双双跪在朱红蒲团之上,对视一眼,齐齐叩首。
庭外,细雪纷飞。
红绸无声飘落。
第102章 她的好哥哥
灵州之地, 雨后初霁,焕然一新,漫山遍野, 绿意葱葱。
将士们井然有序地在营中操练,兵戈声中,有人悄悄掀开帘帐, 见屋内烛火幽暗, 一双葡萄似的大眼好奇地转了两圈, 同身后走过的淡漠男子道:“念尘大师, 二殿下呢?”
“许是去操练士兵了吧。”念尘一边说着,一边迈进帐内,将手中的战报放置案上, 见身后姑娘仍旧伸头探脑地向内看, 淡淡道,“姑娘若有急事要寻殿下,可以先去六营处看看,殿下这两日将六营念叨得紧, 此战六营又立刻大功,他大约会亲自去嘉奖一番。”
“可他若真在营中练兵, 我去了岂不是打扰了他。”红殊犹豫地鼓了鼓脸, 念尘平和地摇摇头, “姑娘放心, 你去寻殿下, 他必然不会嫌你打搅, 更何况你接连几战立功, 若说嘉奖, 你的名字也当在列。”
“我倒是不在乎什么嘉奖, 眼下小师姐和叶将军还没回来,二殿下缺了武将相助,我只是想着能帮一帮他,不过他若是能赏我些钱让我买好吃的也成,总比军职实用。”
红殊碎碎念着,一双大眼眨了眨,想到城中的吃食,顿时笑了起来,开怀道:“不过大师说得有理,哪有打白工的,我去向他讨些工钱买吃的去!”
姑娘声落,明艳似火的身影便匆匆向营地一侧赶去。
灵州之战不算激烈,元成泽的身体依旧没有恢复好,朝中能统领军队的武将不多,只有一个名为阿权的副将较为难缠,索性此人武功虽高,却并无统筹全局的能力,故而不难应对。
大捷之后,营中多会庆祝,闲适的嬉笑声中,红殊躲在帐后悄悄歪出头来,四下环顾一番,终于在营中角落处看见了正擦拭着长剑的洛子羡。
“殿下,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我险些都没看见你。”红殊欢快地走过去,见男子擦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看过来,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要问你,不过我瞧着你好像不太开心。”红殊弯腰同洛子羡四目相对,眨眨眼,不解道,“小师姐和叶将军不是已经寻到了嘛?我记得你之前告诉我,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小禾姐姐和江月姐姐也战胜了梧国,从边境赶回,估摸着这几日到灵州。这都是好事,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我哪有不高兴,小师妹你看错了。”洛子羡轻笑了一声,手中抹布擦过君子剑的剑身,剑上寒光凌冽,映得人面目扭曲。
“骗人,小师姐说过,我眼睛又大又亮,看人最准了。”红殊歪了歪头,托腮看着洛子羡,微微蹙眉道,“不过你这人真奇怪,我记得之前见到你,总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就是有点狡猾,让人信不住,可自从你当了这主君,笑起来就总是很淡很淡,一点也不发自肺腑,殿下,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不开心啊?”
红殊声落,洛子羡笑了一声,手中的君子剑入鞘,被他抬手抛给红殊,沉重冰冷的剑落至掌中,红殊的双手下意识一沉,茫然地向洛子羡看去。
“喜欢这柄剑吗?”
“不喜欢。”红殊摇头道,“太沉了。”
“是啊,太沉了,沉到我担心拿不住它,用不好它。”洛子羡苦笑了一声,见红殊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微微垂了下眼,掩去苦涩,片刻,盯着红殊扬眉弯了弯眼,轻笑着叹道,“小师妹,你呀,真是令人艳羡。”
“殿下羡慕我?”
“对啊,羡慕你每天自由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四海为家,乐得自在。”洛子羡漫不经心地笑着,红殊好奇地歪了外头,“那殿下可以和我一起去啊,我们可以同行。”
“笨蛋小师妹,我们并非同道中人。”洛子羡静静道,状似无意地问向红殊,“你想留在京都吗?”
“不想。”红殊诚恳道,“等小师姐打回京都安定下来,我便打算去南下瞧一瞧,随后可能会去漠北……总之不想被拘在一处。”
“你看,你是要云游四海的。”洛子羡朗声笑了笑,良久,仰头同红殊认真道,“而我……只会留在京都。”
声落,红殊盯着洛子羡那双含笑的狐狸眼沉默了一瞬,他弯眼地看着她,笑眼含情,可她又觉得他在不开心。
她这人,在师门中便总被人说傻乎乎的,只知道吃饭,睡觉,练武,和沈银粟。他们说她总是傻傻的在笑,可她不明白,人生不就该高高兴兴的吗。
遇见沈银粟她很高兴,来京都也很高兴,遇见洛子羡,她也算高兴吧,虽然他看着很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但他很大方,喜欢给她买吃的,她勉勉强强,也算喜欢这个人吧。
可她现在突然有点忧愁自己的傻了,她若再聪明点,像她师姐一样聪明,应当就能知道洛子羡为什么这样看她了。
红殊心中思忖片刻,正想着如何安慰洛子羡,却见那男子看着她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情笑出声来,眯眼调侃道:“好了,你那脑子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别想了,跟我说说过来找我所为何事吧。”
“对!殿下不说我险些忘了!”红殊恍然大悟地一拍手,严肃地叉腰道,“我来找殿下,本是要问问小师姐他们具体哪日才能到灵州,不过现在还多了一件,我既替殿下打仗,殿下该给我工钱才是。”
“阿策和云安妹妹估摸着这两日便要到灵州了,只是行程之事,或早或晚,我不能给你个确切的答复。”洛子羡道,“至于你的工钱,你本也是该得奖赏的,你想要什么,想要多少?”
“多少?够买吃食的就成,我还想给小师姐买一份,小禾姐姐也快回来了,再给小禾姐姐买一份,城东的肉包子,桃酥,梅花糕……还有城西的,想买的太多了,我没算过钱,殿下觉得会需要多少钱?”
“本殿下觉得,”洛子羡坐直身,对红殊伸出手,“你需要个行走的钱袋子。”
“啊?什,什么意思?”红殊愣了一下,试探着抓住洛子羡伸来的手,见那人轻轻握住他的手,懒洋洋地站起身,好笑地睨了她一眼,“意思就是你带着本殿下,想要什么就直接拿,本殿下会付钱。”
“殿下!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红殊欢呼了一声,虚虚拉着洛子羡的手向城中商铺处走去。
春雨过后,城中一派清新,街巷上的铺子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叫卖声不绝于耳。
红殊爱吃,便拉着洛子羡各个铺子乱逛,街上人潮如织,她喜欢跑到人群的最前面,同老板娘讨价还价,他则喜欢站在人群后面,不需要挤过去,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清她在铺子前的一举一动。
梅花糕前被围得密不透风,洛子羡仰头看了两眼,自知排到红殊需要些时候,便无趣地向四周环顾,见不远处正有人卖鸟雀儿。
那鸟雀一身华丽的羽翼,被关在精巧奢华的笼子里,不断地拍打着翅膀,引得周遭众人一阵发笑。
洛子羡蹲下身,拄着脸定定看着,似有而无地冷笑一声,方要抬手去逗那鸟,便听身侧传来男子爽朗的声音。
“公子也觉得这些雀可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