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策声落,元成泽哈哈大笑几声,策马便冲了过来,身后铁骑一并冲锋,周遭将士见状立刻列阵,兵戈铁马声中,长枪架住重剑,猛然发出声刺耳的铮鸣。
“阿策?阿策?”
沈银粟轻呼了两声,叶景策霎时回过神来,眼睫轻颤了下,再度垂眼看向自己身前的女子,见沈银粟掀眼看他,咧嘴一笑,开口道:“怎么了,粟粟?”
“没什么,见你出神,好奇而已。”沈银粟的手臂绕过叶景策的肩膀,干净的绷带重新缠上,垂首打结间见其垂眼看下,轻声道,“此次你遇上元成泽了?”
“遇见了,我们本打算歼灭他们试探我们的千人队伍便回程,谁知他们许是听到了我此番出战的消息,竟派元成泽携兵前来相助,导致我们晚归数日。”
叶景策语毕,沈银粟点了点头,边俯身拆着叶景策腰腹处的绷带,边继续道:“阿策,经此一战你觉得元成泽如何?”
“所用招数平平无奇,唯有那断生剑法确实厉害,破无可破。”叶景策淡淡道,“他若年轻些,兴许此剑法的威力会更大,只可惜他如今动作太慢,这剑法我虽破不了,却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局面罢了。”
叶景策说完,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开口同沈银粟道:“不过他此次追来倒让我察觉到一事。”
“何事?”
“便是他所率的军队极为松散无序,阵型调度远不及我军,这般看来,他们的行军参谋的确不是什么能人,若以精巧的阵型相抗,我军以少胜多的可能将会大大增加。”
“以阵攻之?确实可以一试。”沈银粟眼神微微顿了下,随即淡声应下,俯首拆落叶景策腰间的绷带,见其腰腹处的伤口因被雨水浸湿,已有些浮肿之意,顿时埋怨地向他瞥了眼,抬手去药箱里拿出另一罐膏药,指间沾了一些便要向撕裂的伤口处涂。
冰凉的药膏沾染上滚热肿胀的伤口,激得叶景策眉头微微一皱,双臂撑着床榻下意识便要向后躲,却被沈银粟眼疾手快地攥住手腕,杏眸向上撩了一眼,小声道:“又躲,阿策,你就这么怕上药?”
“我不是怕上药,我是……”叶景策欲言又止,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沈银粟伏在自己肩头细细擦药的身影,莹白纤细的脖颈,如熟透的果子般饱满红润的耳垂……
女子身上的药草香萦绕在鼻尖,温润柔软的手指按在微麻的伤口处,他这腰腹本就比肩颈处更为敏感,滚热身体上柔软的凉意缓缓轻抚,叶景策光是想想都觉得酥麻得煎熬。
可这原因也太难以启齿了。
手指蜷了又蜷,叶景策的耳垂红得能滴血,抬眼,正对上沈银粟一双澄澈又好奇的眼睛,沉默片刻,叶景策认命般地扯出个生硬的笑。
“……对,没错,粟粟你说得对,我就是怕上药,上药伤口会疼,我怕疼。”
“怕疼也要上药啊,届时若是伤口腐坏,就算是小伤也会伤及性命。”沈银粟低声教训着,叶景策微微颔首,却一只手将沈银粟的掌按住,另一只手主动接过膏药自行涂抹。
他的手法远不及沈银粟的细致,胡乱涂抹一番,力道没轻没重,碰疼了也只是皱了皱眉,又快速地缠上绷带打好绳结。
歪歪扭扭的绷带打得丑陋至极,沈银粟抿了抿唇方要去说,抬头却正对上叶景策笑着扬起眉,脸上斑驳的血迹还没擦干,脏兮兮的面容上满是明朗。
“粟粟,看,这点小伤不碍事的,缠几下就不出血了。”
“你就不能小心些缠,爱惜一下你自己!”沈银粟被气得骂了一句,看了看丑陋的包扎又瞧了瞧叶景策没心没肺的笑,撇了撇嘴,将洗好的新帕子一把甩在面前之人的脸上,赌气地擦拭着。
手上的力道愈重,沈银粟垂眼不去看叶景策投过来的目光,只盯着脸上的血迹面无表情地擦着,只待彻底出了气,方要将帕子放下,便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握住,接着便是那手的主人顺势一拽,自己便不受控地向前扑去。
坚实的臂膀轻轻抱住她,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笑意。
“不要同我生气嘛。”
“那你之后就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沈银粟恼了句,听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声,方略略放下心来,额头轻递在叶景策的下颚处,“阿策,许是我太过懦弱和胆怯,这几日我在营中医治士兵,梦中尽是他们血淋淋的样子,我目睹他们一个个倒下,心里居然有那么一丝卑鄙的庆幸,庆幸梦里倒下的那个人不是你。”
沈银粟低声道:“阿策,我之前没上过战场,今日得见沙场残酷,人命脆弱,但求你万事小心,顾好自己。”
帐内火光摇曳,二人的呼吸声咫尺可闻,叶景策静默地听着沈银粟把话说完,眼睫微微颤了下,在明亮的眼中洒下一片阴翳,片刻,扬眉笑了笑。
“放心吧粟粟,我惜命得紧,我还等着我们大婚呢,怎么可能轻易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那就成。”沈银粟淡淡道,“负责你若出了点意外,我还要费心找个二婚夫君,毕竟委屈谁都不能委屈了自己……”
“啊?”叶景策惊诧出声,沈银粟见状轻笑起来,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抱了抱,未等放下手,便听帐外传来侍从的低呼声。
“将军,热水备好了,您要现在沐浴吗?”
“对。”叶景策应了一声,沈银粟抬头盯了他两眼,蹙眉疑惑道,“阿策,你身上那么多伤,不宜碰水,沐浴更是不便。”
“那也不能一直一股血腥味啊,只能尽量避开伤口。”叶景策叹了口气,双眼却突然亮了一瞬,眨眨眼,无助地向沈银粟望去,“不过粟粟说得也对,我自己沐浴实在是有些不便,若有人相助就不一样了……”
叶景策的这点心思尽数写在了脸上,沈银粟的眉心狂跳了两下,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叶景策,不知是想到什么,脸色倏地一红,指着叶景策磕磕绊绊道:“切,你想得美!别以为我听不懂话里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像上次一样被你骗了!”
“粟粟,我说什么了呀?你怎么急了?”叶景策双手撑在榻边,扬首盯着身前站着的沈银粟直笑,歪头故作好奇道,“粟粟,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让手下士兵帮我洗一洗,你脸红什么?”
“你管我脸红什么!好好洗你的澡,要是没把这一身的血腥味都给我洗干净了,明天就别想靠近我!”沈银粟咬了咬牙,抬腿便走向帐外,听闻身后压着的低低笑声,额间青筋跳得更欢,掀帘正遇上抬水来的侍从,盯了眼其手中的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备这么多水,他是要洗澡还是游水啊!”
这……这还多吗?
侍从干笑了一声,不等解释,便听帐内传来男子声响。
“青竹,把水端进来吧,你也留下帮一帮我。”
“是。”被唤作青竹的侍从对着沈银粟低了低身,见其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小心得挪动着脚步端着水步入帐内。刚走了没几步,又听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这次外面的女子倒像是不气了,声音低低,似是吩咐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第92章 无人知晓
帐中香气氤氲, 吹熄的火烛尚残留着余热,榻上睡着的女子神色似有些急促,转身一翻, 手边的两副卷轴被打散,咕噜噜地滚至床榻边沿。
“不学!我才不要学兵法呢,诡道之术, 杀人之法, 这东西爱谁学谁学, 我是学不会!”
梦中, 鹅黄色襦裙的少女坐在密室内,双手捂着耳朵,一双杏眼盯着面前的老者, 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不停。
“师父, 我只想学救人之术,你何故非让我学这诡道,且不说这杀人之法我厌恶至极,就算我学了, 以我的武功也不会有上战场的一天,此法便是毫无用武之地!”
“你这孩子性子也太过执拗了!为师这兵法多少弟子想求都求不来, 如今主动教你, 你竟还不愿意学!”
白发老者幽幽叹了口气缓步走下阶来, 身侧服侍的弟子见状连忙搀扶, 扶着老者坐至少女对面, 见其仍旧捂着耳朵装作一副听不见的样子, 不免好笑地摇了摇头。
到底是个孩子, 不知眼前之人何等厉害, 竟敢同他撒泼, 拒了他所教之物,若换做旁人,听面前老者要教其谋略,怕是在哪国当丞相都想好了。
“粟儿。”老者摸了摸沈银粟的发顶,见其仍旧瞪着双大眼怯生生地抗拒着,垂眼轻轻笑了笑,伸手缓慢地将其捂着耳朵的双手拿下。
“粟儿,你要听为师说话。”老者叹声道,“我知你不愿害人,将谋略之法视为恶毒之法,可这世上本无绝对善恶,今日我把刀递于你,你可用它杀人,也可用它救人,医术谋略亦是如此,医与毒相伴而生,若心怀恶意之人使用,同样会产生恶果。”
老者淡淡道:“粟儿,这谋略之法虽只是轻轻一句便会决定上万人生死,让你觉其血腥可怖,但若你以其道定天下安,那便是救了千千万万的百姓,这何尝不是善法?”
老者的话落,年幼的女孩眼睛转了转,显然心思已经动摇,却仍旧咬牙小声道:“师父最善把控人心,话说得好听,我学来还不是一样无用。”
“无用最好,无用最好啊,若真有一日你用到了,便说明这天下已不太平了。”老者慨叹道,目光透过窗子向远望着,见远处男子身影渐渐靠近,眼神微微一暗,声音中满是遗憾,“粟儿,你且记得,无论学了何种技法,最重要的是有一颗良善之心,若心术不正再厉害的技法也会沦为害人的手段。”
“知道了。”沈银粟托腮闷闷答道,看着面前罗列的一人高的书籍,嘴角撇了又撇,抬头顺着老者的目光向外望去,见楚衡就站在不远处,脸上瞬间挂满笑意,扬首高呼道:“楚衡师兄!你怎么来了!”
男子的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心虚,强颜欢笑地同老者对望一眼,叫了声师父,又随即看向沈银粟,开口笑了起来:“师妹,这有你的信。”
“是我哥来信了!”沈银粟乐不可支地站起身,不等兴奋地迈出步子,一柄戒尺便啪得一声打在身侧,激得她瞬间一个胆寒,双目倏地瞪圆!
……呼……
眼前依旧是暗色的营帐,外面的脚步声已逐渐繁多,沈银粟心有余悸地呼吸了两口,庆幸那戒尺没一下砸进自己掌心,师父虽和蔼,可这身边跟着的管学师兄可是个见人学习便戒尺伺候的暴脾气。
离开师门已有几年,想不到如今的她梦见学艺竟依旧惶恐。
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撑着榻直起身,瞥了眼掉落塌下的两个卷轴,倒也不再好奇这梦中那啪得一声戒尺的巨响究竟是从何传来的了。
掀开帘帐,天色已然大亮,一夜细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地,绿茵之中传来鸟雀的鸣叫,似乎冬日的绵绵大雪方才融化,今日便已恍惚地步入了初夏。
年少时只觉师门中四季漫长,遥遥岁月看不到头,而今回首,竟觉这时光飞逝,转眼便换了日月。
且不说她离开师门多久,便是她初回京在昭帝面前提及同叶景策退婚,都已是好几年前了。
沈银粟抱着卷轴若有所思地想着,方抬了眼,便见脑中所思所想之人从大营的另一侧走来,一身玄底银纹外袍,褐色腰封裹身,长发尽数束起,见了她眉眼间笑意更甚,步伐也快了起来。
“粟粟,想什么这么专注?”
“自然是在想你啊。”沈银粟抱着卷轴笑出声来,叶景策见状扬了扬眉,弯身嬉闹道,“怎么,粟粟,你一晚不见便想我了,你早些说嘛,若知如此,我昨夜定抱着被褥连夜赶去你帐中。”
“你想得倒美。”沈银粟笑着瞪了叶景策一眼,胡诌八扯着道,“我想你,不过是想你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因为不便沐浴还一身血腥味。”
“怎么会!昨晚不是有人说了吗,我要是今天一身血腥味,就不许靠近她。”叶景策说着快走几步,挡至沈银身前,见其疑惑地抬起头,俯身将脸凑过去,嬉笑道,“粟粟,闻闻,香的。”
清爽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沈银粟盯着面前男子突然放大的五官看了会,见其鸦黑睫羽下的双眸清亮透彻,微微上扬的眼尾透着几分桀骜,偏生在她面前总爱装一副可怜的模样惹她同情,等她发了善心才知中了他的圈套。
沈银粟好气又好笑地同叶景策对视着,见那人笑眼中满是自己的身影,片刻,方才小声地哼了一句,眉宇间露出几分暖意,仰头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
“嗯,香的,还能留在身边。”沈银粟话落,叶景策更得意起来,一侧酒窝笑出,直起身牵着她的手道,“当然了,能留身边一辈子的。”
“那刚好,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位置。”沈银粟淡笑道,抱着怀中的卷轴和叶景策缓步走至洛子羡帐前,正见洛子羡掀帘走出,见了二人便是朗声一笑,“阿策,云安妹妹,我正要去找你们二人呢。”
快步走至二人面前,洛子羡的目光在叶景策的身上游走一番,见其精神抖擞后微微松了口气道:“阿策,你身子可有大碍?”
“皮肉之伤,不必挂怀。我今日来是要同你说那元成泽之事。”叶景策声落,沈银粟抱着卷轴的手紧了紧,开口道,“我也是为此事前来。”
“既然你们二人皆为此前来,那便到帐中一叙吧。”洛子羡点了点头,引着二人一同步入营帐。
初入夏,帐中难得没有燃上那么多火烛,只寥寥几支竟也显得帐内明亮些许。
叶景策将昨夜与沈银粟所说之事又简单重复了遍,洛子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一侧念尘抬眼示意了一番,不多时便有士兵将详细的地形图平铺在桌上,其上山岭城池之地以小旗标之。
“阿策,此为端州城与姑城之间的地形,起伏变化极大,的确适合以排兵布阵之法以少胜多,只是虽然敌方布兵之法羸弱,但人数上占尽太大优势,寻常阵法可胜于一时,却注定此战要缠绵不断,长此以往,耗时耗力,于我军不利,需得以更精巧的阵法迅猛攻之。”
“正是,虽要用阵,却得是速战之阵,若此阵于我军的胜率只有六成,在粮草和人力上,便是对我军的不利。”叶景策颔首,指尖扫过图上插着的旗子,脑中闪过前几日交战时的零星片段,思忖道,“以我之见,此地多雾,极适合隐蔽和伏击,倒不适合大面积的强攻。”
多雾?
沈银粟低声念了一句,突如其来的开口将洛子羡的目光引至。
“怎么,妹妹有何见解?”
“二哥,实不相瞒,我在师门中曾学过一些谋略阵法,其中有一阵法极适合此地形交战,只是我虽知道,却也只能是纸上谈兵,并未实际操纵过。”
“妹妹谦虚,但说无妨。”洛子羡声落,沈银粟抱着怀中卷轴走至叶景策身边,将卷轴于桌上摊开,同时指着桌上起伏的地形道,“二哥,阿策,此阵名为巳蛇阵,阵法是为腾蛇吞日之相,日为敌方主攻,我方巨蟒则分为蛇首,蛇身,蛇尾三部分,其中主攻藏于蛇首,为蛇的信子,可被蛇首掩护,一旦接触到敌方主攻便可如蛇的信子般迅速袭击,吞日后则可首尾相接,围困敌方余下部队。”
“蛇本为阴,且隐蔽善伏,多雾之时更为天时地利,此阵法若可行,定能一举夺下姑城。”叶景策笑道,随即轻轻瞥了眼卷轴上的腾蛇吞日之景,眼神微微暗了一瞬,又迅速掩盖好情绪,扬眉笑了起来。
“粟粟当真聪慧,有此阵法,我们或可夺下首胜,若再连胜两局,敌方自会三战而竭,士气骤减,此为军中大忌,届时我等便可强攻,破大昭嘉月关。”
大昭境内关隘众多,其中有三关极为难过,是为大昭提防敌国的重要关隘,此三关若过,便同攻进皇城无异。
洛子羡的目光在起伏的地形上落了片刻,指尖在凹凸不平的沟壑中微微描摹了下蜿蜒灵活的蛇身,片刻,朗声起来:“如此甚好!此阵法便由云安妹妹指挥,排兵布阵由阿策相助,若妹妹还需什么消息,尽管来同我说,我定会尽数告知妹妹。”
洛子羡声落,帐外传来士兵的呼声:“启禀殿下,敌军俘虏已清点完毕,请殿下过目。”
“呈上来吧。”
“是。”眼见着洛子羡还需处理其他琐事,沈银粟收了卷轴便也不在此耽搁,同叶景策对望一眼后二人便缓步退出帐内。
帐外艳阳高照,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沈银粟方深吸了一口气缓下帐中压抑的心情,便听身后传来男子的脚步声,叶景策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只待她走到小溪边站定,才抬手将她发间沾着的树叶摘掉,垂眼扫过她怀中抱着的卷轴,眉头微微一紧。
“阿策,你方才在帐中是不是想说什么?”
“这你都能瞧得出来?”叶景策扯了扯嘴角,沈银粟昂首扬眉道,“那是自然,你的眼神我可太了解了,你且说说要讲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要讲我们粟粟怎会聪慧至此,我能得粟粟为妻实在是三生有幸,撞了大运啊。如此张扬得意之话我怎敢当着洛二的面说嘛,思来想去便又憋了回去。”叶景策嬉笑着答道,待沈银粟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后,眼中方划过一丝正色,淡声道,“粟粟,你这阵法是你师父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