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就好!”唐御史一把掀开唐辞佑,刚欲让他回去面壁,便听门外传来杜刺史的声音传来,“呦,我当御史大人在忙什么呢,原来是在教训唐公子啊。”
油滑而黏腻的腔调,听得唐御史直反胃,却还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笑意。
“杜刺史,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这不是听说御史大人遇见了烦心事,想着来为大人排忧解难吗,谁想到这一进来就看见大人大发雷霆。”杜刺史皮笑肉不笑地走来,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唐辞佑,笑意更深,“大人何必这么惩处唐公子呢?不过是孩子的粗心大意罢了。”
“嗐,杜兄何必替这废物东西开脱,不过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罢了,只会惹麻烦。”唐御史说完,瞥见唐辞佑微微垂下的头,心中划过一瞬的不忍,却又顾及杜刺史在此,思虑再三,干笑着道,“这阿勒之事到底是这孽子疏忽了,按规矩,该罚。”
“呀,御史大人这是做什么……”杜刺史假意要拦,却见唐御史挥手道,“来人,把少爷带下去,打他三十大板,不许送水送药!”
“老爷!”唐辞佑身边的天照闻言立刻跪下,求情道,“少爷的身子打小就不好,您三思啊!”
“再敢多说一句,你们也跟着一块挨打!”唐御史怒喝一声,天照瑟缩地闭了嘴。
唐辞佑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望向一旁奸滑的杜刺史,似是轻蔑地弯了弯唇,俯首叩谢道:“儿子多谢父亲开恩。”
说罢,主动起身跟着侍从走出屋内。
身后的唐御史见状目光微暗,却在杜刺史的目光投来之时又恢复了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下官瞧着,这唐公子的脾性可不太像您啊。”杜刺史挖苦道,唐御史叹息地摇了摇头,“像他娘,执拗性子,管不过来,成不了大事啊。”
杜刺史扬眉:“想来是您上次在天香楼里提及的夫人了?”
“哎,不是,他娘啊故去的早,而今的这位是我的续弦,倒也管束不了他。”唐御史摇头道,“他这性子啊,我不求他建功立业,只要是能当个小小文官便算圆满了。”
“您这话说得,下官倒觉得咱们家的这位公子可是实打实的人才呢。”杜刺史恭维着,唐御史敷衍得笑了笑,挥手道,“真要是如你所言怎会做出这般荒唐之事,你放心,这阿勒之事是我们的疏忽,咱们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肯定想法子找到他,找到那账本。”
“那就有劳御史大人了。”杜刺史满意道。
夜色如水,夜阑人静。
天照扶着唐辞佑向屋内走,一双手半点不敢触碰唐辞佑血淋淋的后背。
“少爷,您何必……”天照欲言又止,唐辞佑满头冷汗道,“什么?”
“属下觉得那叶小姐……”
“住口!”唐辞佑冷声道,“此事是我疏忽大意,与她无关。”
“可那令牌怎么就会无缘无故的丢了,又被人故意拿去救阿勒!”天照辩解道,唐辞佑摇了摇头,“天照,此事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说了。”
“可是少爷您这一身伤!”
“又不是瓷娃娃,碰一下就碎。”唐辞佑说着猛咳了两声,身上疼得直发抖,不远处小厮匆匆跑来,见了唐辞佑连忙道,“少爷,老爷已经命人将膏药放在您屋内了,您快回去上药吧。”
“父亲……”唐辞佑低念了一句,一旁的天照闻言立刻乐了起来,“我就说老爷不会对少爷那般心狠的,少爷,咱们快回去吧。”
说罢,扶着唐辞佑便向回走,拐过长廊,途经宅院,唐辞佑抬眼便见叶景禾的房内灯火通明,门口的紫衣婢女垂头丧气地端着吃食,站在原地不住叹气。
“这是怎么了?”
“回少爷的话,叶小姐自打回来便一直缩在椅子上,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整个人都跟丢了魂似的,好像……还哭了几次。”
“哭了?”唐辞佑皱眉,伸手微微触碰房门,天照见状连忙拦住,“少爷,您这是做什么?”
“也对。”唐辞佑垂下手,“我这样子进去肯定会吓到她,先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
“少爷!”天照急得脸颊通红,临走时不忘对着叶景禾的方向呸上一口。
屋内,灯烛辉煌。
叶景禾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门外传来敲门声,叶景禾茫然地看过去,面无表情地道:“不吃。”
敲门声静了一瞬,半晌,响起唐辞佑的声音:“景禾,外面有点冷,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唐哥哥!”叶景禾眼神一亮,快步走到门前,手刚放在门上,却又僵住。
“唐哥哥,你……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我……我……”叶景禾咬着嘴不知该说什么,门外静默几秒,平静道,“你是不想见我吗?”
“怎么可能!”叶景禾一怔,连忙开门,与唐辞佑四目相对时脸上还留有泪痕。
“外面冷,你快进来。”叶景禾小心翼翼地扶着唐辞佑往屋内走,将人安置好后,盯着唐辞佑不肯说话,最终还是唐辞佑先开口。
“怎么不吃饭?”
“不饿。”
“可是再晚些就饿了。”
“睡着了就不饿了。”
“可你睡不着。”
“……”叶景禾沉默下来,片刻,小声道,“唐哥哥你过来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吧,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好。”唐辞佑点了点头,开口道,“伤还疼吗?”
“吃过药,不疼了。”叶景禾微微蜷缩起手指。
“那就好。”唐辞佑想了想,平淡道,“你哥……也来淮州了吧。”
叶景禾猛得攥紧拳,指甲深深凹在肉里,半晌,垂眼道:“没有。”
“是嘛。”唐辞佑苦笑了一声,缓步走到叶景禾面前,俯下身,直视着叶景禾道,“如果不是他,你为什么要哭呢?”
叶景禾忿然抬头:“我没哭。”
“还没哭呢。”唐辞佑笑起来,“眼睛都红得跟兔子似的了。”
“小禾。”唐辞佑慢慢道,额间因疼痛渗出细密的汗珠,神色却淡定异常,“我和叶景策从小打到大,我写诗讽刺他,他放狗满城追我,我们动手的次数不计其数,他和我打架时的招数身法,我闭眼睛都能记住,我知道今天的那个人是他,那你呢,又何必真的伤自己一掌?”
“我!”叶景禾咬牙,撇过头去,“唐哥哥,你别乱猜了,这世上总会有相似之人,那人不是我哥,我也没必要自己打伤自己。”
“……好吧小禾,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唐辞佑苦涩一笑,起身道,“小禾,今日我们出去闯了大祸,日后,怕是要少出去了。”
“没关系,反正唐御史本来也没想让我多出去。”叶景禾安静道,唐辞佑停住脚步。
“唐哥哥,你苦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一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恶,什么叫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吧。”
叶景禾刻意避开唐辞佑的目光,眼神紧紧盯着屋内跳动的火烛。
“你见过尸横遍野是什么样子吗?我见过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战争会在一瞬之间毁灭整个村落,灾荒也会,当时父兄在组织救援,而我就蹲在荒地上给人喂水,旁边站了只盯着我喂水的秃鹫。我等了很久,那个人就一直倒在地上不起来,后来我等不及他了,就跑去给别人喂水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
叶景禾目光呆滞道:“那个人早就死了,秃鹫在等我走了,好去吃了他的尸身。”
“怎么样,我小时候是不是很蠢。”叶景禾弯眼对着唐辞佑笑,一颗豆大的泪珠在眼角滑落,唐辞佑站定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去,慢慢蹲下身,轻声道,“不哭了。”
“对不起,但我……但我……”叶景禾抱住唐辞佑的肩膀,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对不起,我知道令牌一丢你必会遭责,但我对你,也就只有对不起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拿,会骗你,会让你受伤。
叶景禾抱着唐辞佑哭得哽咽,唐辞佑的眼帘微垂,睫毛轻颤,搭在凳子上的手微微抬起,犹豫片刻,还是慢慢环住了叶景禾的后背,轻拍着安抚。
“不哭了。”
该说对不起的,从来都是他唐辞佑。
对不起学过的圣贤书,对不起对他有所期望的父亲,对不起叶景禾与她的道。
他唐辞佑,从来都是一个麻木的懦夫。
屋外,紫衣婢女端着吃食而来,站在门前听闻里面的哭声,一时间踟蹰不定,天照藏在门口偷听已久,见紫衣婢女端着吃食过来,不满地从中拿了个鸡腿。
“你干什么,这是给叶小姐的!”
“什么干什么?”天照不满道,“你送进去她也不会吃,不如给我吃!”
“切,你怎么知道小姐不会吃!”紫衣婢女怒道,天照仰着头感叹道,“傻子,没听见么,她哭着呢,等少爷哄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怎么可能还会吃饭啊。”
“是啊,天色都这样晚了。”紫衣婢女抬头望向一片漆黑的天空,若有所思地轻叹道,“今夜,真是难眠之夜啊。”
第34章 噩梦轮回
与此同时, 淮州城的另一端,同样有人难眠。
苏宅内,下人提着灯笼走过客房, 听闻屋内传来男子痛苦的呓语,不由得停下脚步互相看了眼,半晌后, 听闻屋内安静下来又放心离开。
“估摸着那阿京公子是梦魇了, 明日给屋中放些安神香罢。”为首的婢女吩咐道, 身后的小婢女点了点头, “是,姐姐。”
屋内,叶景策眉头紧皱, 额头冷汗几乎将枕头浸湿, 口中不断低声呓语,似乎正困在梦中无法挣脱。
“快跑!逃离这里!带着队伍走啊!”
梦中,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地面上猩红一片, 尽是战死的士兵和马匹,细小的雪片落在鼻尖, 丝丝寒意扩散开来, 叶景策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赤甲青年, 背上火辣辣的, 像是被刀锋划过的撕裂般的疼。
叶景策张口, 声音嘶哑干裂:“小叔, 救援还没来我们不能擅自突围!”
“再不突围我们就会被困死在这!”青年话落, 有下属急匆匆地跑来, 脚步踩在雪地上, 咯吱咯吱的皮革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禀告叶将军,两公里外发现有敌人踪迹!”
“他们看我们看得紧,是打定主意要把我们围困在这儿了!”青年将军寒声道,一旁的副将上前小声开口,“叶闯将军,这么多天了,粮食早就不够了,将士们怕是受不住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是……”
“我知道。”叶闯垂了垂眼,眸中划过一丝不舍,片刻,转身看向叶景策。
“策儿,一会儿我把敌军向西边引,你带着我们余下的人从东边突围,一直向东走,过了寒潇峰就能看见我们的大营。
“不可!”叶景策猛地抓住叶闯的手臂,”小叔,你如今身受重伤,外面围着的士兵又足有我们十倍之多,你此时与他们相对与送死有何区别!更何况那敌军主帅并非泛泛之辈,他们既能在我们军中安插眼线引我们至此,那就必然做足了准备,你千万不要中计啊!”
“我宁愿和他们同归于尽,也不想被困在这里窝囊等死。”叶闯苦笑了一声,微微俯身拍了拍叶景策的肩,“我们家策儿虽然年纪小但是一定能完成主帅交代的任务吧。”
“……小叔。”叶景策惊恐地瞪了眼,连连摇头,“别去,小叔,我求你,你别去。”
“傻小子,怎么就好像你小叔我就一定回不来了似的,别忘了,我可是咱们大昭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最后保不准谁赢呢。”叶闯笑道,“策儿,带着将士们一路向东走,不要害怕,不要回头,若你完成了任务,等你明年十四岁生辰时小叔就送你一只鹰,刚好跟你的那只配一对。”
“小叔,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去!”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叶景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疼得厉害,手紧紧攥着叶闯的衣袖,如何都不肯松开,仿佛这一松开便再也见不到了一般。
“策儿,这是命令。”叶闯的眼中闪过一瞬的苦涩,随即又昂扬起来,“来人啊,整顿兵马,随我一起突围!”
“叶小将军!”副将赶来叶景策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见少年麻木茫然地望着叶闯离开的身影,片刻,喑哑道,“按照主帅的命令,整顿余下的人,跟我一起从东边冲出去。”
“是!”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不要思考,一直走下去就对了。
叶景策驾马狂奔在雪原之上,寒风在耳边呼啸,身后的队伍绵延松散,所有人都在撑着最后一口气,过了山就能活下来,过了山就能回家。
叶景策的面目冻得通红,雪明明下得不大,雪明明下得那样小,却让他看不清路,让他遍体生寒。
“策儿!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