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怀书不以为然,嗤笑一声后忽然瞧见蓝衣小娘子起身准备离开,赶紧又追上去拦住人家。季窈厌恶之心乍起,起身就拦在商怀书与那女子之间,冷声道:“你老抓着人家小娘子做甚?”
“什么小娘子,这是我相好。我让她跟我回家去。走……”
小娘子躲在季窈身后,着急反驳道:“谁是你相好,休要信口胡诌!不过是听你花言巧语,与你认识才几日罢。人家都说了,你就是个穷汉,没钱装阔气,谁要同你相好?”
“诶我真有钱,商家家大业大,老爷子如今死了那家产田地都是我的,这不正让你跟我回去看看吗?”
“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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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紫云城的官道上,两辆马车先后走过,掀起一阵冷风。
商陆被大哥叫去,与他同乘,季窈便与南星同坐。因为方才在酒楼里没有吃得尽兴,少女此刻手里捧着一块萝卜糕正慢悠悠啃。
“你说商陆如此温吞娴静的性子,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好色又粗鲁的表哥?而且名字还叫怀书,不如叫怀石头或者怀草莽。”
南星听她说法有趣,忍不住莞尔道:“既然是表哥,跟他性子差些也是自然,要我说,叫怀好色也可以。”
两人在马车里哈哈一阵,路途陡然开始颠簸起来。掀帘望去,马车已经进山,沿着蹒跚的林间窄道一点点往深山里去。此值酉时已到,山林间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山间小路上雾气越来越浓,两辆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高举灯笼朝着迷雾中前进。
四周寂静无声,脸鸟雀的鸣啼声也不闻。季窈感觉浑身有些发冷,像是雾气隔着貂裘都能钻进衣服里来一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抱紧自己。
下一瞬,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包围,接着少年炙热的胸膛贴上季窈后背,她顿时感觉寒意退散三分,安下心来。
南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唇瓣贴在少女耳边软语,“还冷吗?”
她轻轻摇头,鬓发扫到少年脖颈,撩动他心弦微乱,“我没想到进山后会这么冷,倒有些寒冬之意了。”
将下巴搁置在季窈颈窝,南星舒服得叹气。
“神域北连天山,南接苗疆,边境处皆被来自天山的寒气所笼罩,而紫云城地处神域与天山边界,临至入秋便寒冷异常。哪怕是六月伏天,日头晴好的日子,人们都是正午吃冰、日落添袄的。”
温存的片刻,马车已经停下。可两人下车瞧来,眼前并非宅院,而是一座吊桥。
原来他们已经行至半山腰一处山崖裂缝的边缘,对面山崖往上看去,便隐隐能瞧见迷雾之中的微光。季窈走到崖边,只向下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木质粗绳的吊桥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正在山风呼啸之中左右摇晃。
商怀书挥挥手示意车夫驾马下山,看见季窈和南星略显惊讶的神色嗤之以鼻,转过身去,带头上了吊桥。
承受着商怀书高达魁梧身材的吊桥摇晃得更加厉害,他却抓着两侧粗绳走得十分坦然,像是经常从这里进出一般,商陆接过季窈的包袱跨在身上,笑得有些腼腆。
“过了这吊桥,只需要再穿过那边林子就到了。别看着吊桥摇得厉害,其实结实着呢,曾经我们兄弟四个跟着舅父舅母们从桥上来回都没事。”
话说如此,季窈却还是迟迟不敢迈出第一步。南星上桥站了一会儿,冲她伸手,两人一步一停走了许久,少女的脚踏上对面崖边时,她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商陆,以后这种地方别上我了,我惜命。”
三人跟在商怀书身后,穿过树林到了开阔处。迷雾之中一盏昏黄色的灯笼缓缓靠近,直到一双白色的麻布绣鞋出现在四人眼前,他们才看清来人是一个身着丧服的老叟。
“郎君回了。”管家老李余光扫过商怀书身后,半拉耸的眼睛暗光闪动,又立刻恢复平静道:“宁郎君也到了。”
跟随管家的脚步,先是走过石子铺路的门前小径,接着两面石灰色高墙赫然出现在迷雾之后,高墙中间黑漆铜兽首门环上沾满水雾,整栋宅院看上去森然肃穆。
“你的舅父能在这样偏僻难寻之地建起如此高大的宅院,委实厉害。”
别的不说,隔着吊桥,一砖一瓦的搬运就十分困难,更何况此地看上去常年浓雾不散,湿气极重,一般木质柜桌易受潮生腐,需要经常打理除湿,必定要耗费不好心血。
季窈抬头,见浓雾已经如厚重的云团一般压在整座山庄顶上,将屋顶部分全部遮住不可窥见,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能住在这里的人也很厉害。”
所以推门进来,满院的植被已经被白色经幡和纸钱所覆盖,不大的庭院屋檐下挂满白色灯笼,烛光被雾气隐去半隅,正随冷风轻轻摇晃。四人一路跟着管家穿过前院进到正厅,两侧同样身着白色丧服的人,有男有女,皆转过身来看向门口。
商怀书大大咧咧走在最前面,上前从一名妇人手中接过一支香点燃,举过头顶跪在蒲团上,朝正厅当中香案上摆放着的灵位磕头,然后起身将手中香插进案上香炉。季窈瞧那妇人脸上泪痕未干,年岁看着却不是很大,约莫三十出头,愁云笼罩的眉眼里风韵犹存,抿唇垂目间自带三分妖娆。
商陆紧随其后,自己行完祭拜礼,带着季窈和南星向灵位鞠躬。几人身后,站在最前头身粗布盖顶的美妇人止住呜咽之声,朝着商怀书开口道:“怀书,几间铺子的账可收回来了?”
一听她问起,商怀书明显不耐烦起来,目光横过妇人一眼,语气不甚客气。
“没有,许是知道咱家老头子死了,在我面前赖起账来,一家也没收到。”
妇人还未应答,她身后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刚到束发之年的少年郎“噌”就站了起来,将下巴仰起,面带不服道:“怕是大哥又将这笔银子拿去花天酒地了吧。”
商怀书眉宇间霎时染上一层怒气,抬脚便要向少年踢过来,“你算什么东西,敢妄议揣测老子?”
少年郎见状赶紧往妇人身后躲,男人又追着想教训他,被妇人拦住。抓扯之间,季窈看见灵堂的右侧还跪着一个清秀的少女和一个高个子郎君,面容与商怀书有几分相似。那郎君似乎有些看不下去,起身将商怀书抱住,冷声开口道:“大哥,莫要在爹爹灵前肆意妄为。”
他将商老爷搬出来,商怀书气焰弱下去几分,瞪着少年郎恶狠狠道:“整个商家都是老子的,老子想怎么花怎么花,想花多少花多少,你也配开口?”说完他略整理衣冠,甩手便离开了灵堂。
高瘦郎君叹一口气,略转过脸去对管家轻声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早些开始吧。”
季窈已经被这一家子面也不和,心也不和的模样吓住,开始担忧起自己此行能否顺利,悄声迈步走到商陆身后,小心翼翼问来。
“这就开始寻宝了?”
商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从得知,三人跟着众人来到灵堂左侧,看上去像是日常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膳的地方,分别在两侧交椅上两两相对而坐。
方才披麻戴孝的妇人将头巾摘下,与商怀书一起坐到了厅堂两个正位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静候的片刻,季窈偷偷打量着堂上诸人。
若她没有记错,堂上坐着的唯一妇人便是还在世的二夫人,方才与商家长子起争执,此刻坐在妇人左手边的少年郎就是三子商怀砚,他与身侧看着年岁相仿的少女商雪诗都是二夫人所生。劝架的应该就是次子商怀墨,他与商怀书都是已经去世的大夫人所生。
除开这些,厅堂里进进出出仆人和丫鬟看上去总共不过五六人,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压抑难耐。
管家老李复迈步进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封书信。他向正位上商怀书和二夫人略鞠躬之后,清了清嗓。
“老奴受老爷生前委托,要将这封写有谜题的信函在商家族人都聚齐之后当中打开,供大家在这座迷望山庄内寻得水月玉观音坐像之用。”
只听“嘶啦”一声,管家将手中信封撕开,众人忍不住从座位上起身上前,凑到烛火下想将信纸上的文字看清。
季窈没好意思凑上前,坐在位置上干着急。只听商怀砚喃喃道:“怎么是首诗?”
雪白的信笺上,用苍劲飘逸的字体写着释绍昙的《颂古五十五首其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商怀书一把抢过信笺,借着烛火翻来覆去看不出头绪,有些气急,“什么百花秋月,有风有雪的,老头子就爱整这些……你们慢慢看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扔下信笺转身欲走,管家老李在身后又咳嗽一声,再抬头时,目光已然变得锐利。
“且慢,大郎君,老爷的意思,这个寻宝的游戏,你也必须参加。”
“为何?”他显然脾气不是很好,一脚将旁边凳子踢倒,转过神来质问道,“老子有商家的田地、房产和家业,不稀罕他那个观音像,让给你们还不行了?”
商怀砚没能忍住,又伸长脖子开口反驳。
“爹爹死前未曾留下要将所有家产留给你的遗言,按神域律法,爹爹的遗产应该是平分给我们四个才是。就算大哥你这么说,我们也不会就这么看着你,把爹爹留下的家产全部败个精光。”
此言一出,季窈隔老远都能感受到商怀书的怒气,她刚拉着商陆闪开,一把交椅就从天而降,差点落到商怀砚的头上。
商怀书一把凳子没砸着,又去拿另一把凳子,嘴里嚷嚷着“我砸死你个小兔崽子,庶出的贱种还敢妄想分家产!”
被逼至角落,眼看着第二把凳子就要落在商怀砚头上,二夫人惊慌失措,伸手阻止不及,只能哭喊道:“不要!”
就在这时,不知哪儿刮来一阵穿堂风,急促的像是有人从众人之中快速跑过,堂上灯笼和烛台上的烛火瞬间全部熄灭,整个厅堂陷入黑暗。
南星第一反应在黑暗之中找到季窈,将她护在怀中。还没等她看清黑暗中的众人,一声尖叫突然划破寂静。
“啊啊啊啊!”
第42章 密室杀人 “大早上,正经些。”……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厅堂之中,少女尖锐的嘶吼吓得众人顿时慌乱起来。
听清是自己的女儿商雪诗在尖叫,二夫人立刻从儿子身边跑向她,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安抚。
“没事、没事。”
商雪诗则是声线颤抖,闷在二夫人怀里哭喊道:“爹爹……是爹爹在那里。”
“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诧。待迅速适应了黑暗之后,季窈已经能清晰看见,商雪诗手臂颤抖着指向大堂门口的方向,一团人形的白色虚影出现在门外石阶上,寂寂然缓缓地飘动着。
看得出来,那虚影的移动方向是朝着厅堂而来,但是因为季窈就站在门口不远处位置,他几次上前又几次后退,如此再三,终于停在原地不动。
众人这时想必也已经适应黑暗,于一片漆黑之中瞧见了商老爷的游灵,吸气声、惊呼声一个接着一个在厅堂之中响起。
长子商怀书自然也瞧见了,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指向那个虚影,又有些害怕的将手指弯曲。
“那、那是鬼吗?”
在场的人之中,能将游灵的人形体态看清楚的只有季窈和南星,二人闻言皆是皱眉。
商怀砚年岁虽小,胆子却大,他仗着自己没做过亏心事,站直了腰板大声道:“就是爹爹!爹爹被你气得从地府找上门来了!”
话虽如此说,他们不知道商老爷的游灵害怕季窈,只看见那团虚影一直在门外徘徊。商怀书既不敢上前,见游灵停在原地也不打算跑,大着胆子继续道:“老子又没说错!二弟病秧子一个,肩不挑手不能提,断担不起家主之位;三弟和四妹不过是妾室所生,老头子没死之前他们连主宅的门槛都没摸过,哪来的资格分家产?至于宁行之那小子,就是老头子的侄子,连半个儿子都算不上,左不过一个穷亲戚罢了。若不是看在他只是求一座玉观音,老子连门都不打算让他进!”
黑暗之中,只剩下商怀书大放厥词,季窈悄悄的看着他们的表情,有悲伤、也有愤怒,商怀墨则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位置上,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直到一个细碎但沉着的脚步声响起,接着管家手中重燃烛火,众人看着门口那团白色的虚影渐渐消失,一时间神色各异。只有二夫人似乎动了情,手帕捂住嘴大声痛哭起来,商雪诗随即也半蹲下身,伏在娘亲膝上暗自垂泪。
商怀书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横一眼管家又道:“老李,你倒是说说,爹为何非要我参加那个无趣的寻宝游戏?”
将厅堂里四盏烛台悉数点亮,管家回到众人面前,略一点头答来。
“老爷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造出如墨家机关术和鲁班书中所写那样的精器巧物,所以他在仙逝之前,已经将商家所有田地、宅院、商铺和积蓄兑换成一张张地契、房契和银票,与水月玉观音坐像一同藏了起来,只有找到它们的人才可以决定如何分配这些家产。”
“什么!”听到这,包括二夫人在内,所有商家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浮现震惊之色。他们没想到商老爷临终前还像个孩童一般,就算是死了也要他们同自己玩这样一场游戏。商怀书立刻将地上已经被踩烂的信笺捡起来,放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不明白,只好急着转过身来朝着季窈和南星大喊:“既然是商家人的事,你们这些外人就不可以参与进来,老李,明日一早,送他们下山!”
他生怕信笺被别人看见似的,赶不及就往自己怀里藏,殊不知其实在场大多数人都知道这首诗。商陆虽然觉得面上无光,但他早已不在乎这些,他只想完成娘亲的心愿,于是站出来半带哀求道:“我这两位朋友天生聪慧过于常人,我拜托他们前来不过只为那尊观音像。若是大哥不放心,我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起誓,就算我的两位挚友最终帮忙找到了观音像和那些家产,我也只要观音像,绝不碰家产一分,但求我们能尽快破解谜题,送舅父早日出殡送灵要紧。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他说得坦坦荡荡,眉宇间一片清明。商怀书摸着怀里那页残纸,心里明白自己多半是解不出来的。再看身边坐着的商怀墨,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闲暇时间基本都以看书度日,解诗谜这种事情简直就是为他专门设计的,心里也动了歪念头。
“行,有你做担保,也不怕他们闹事。就跟着你住在东厢房那边。”
他吩咐老李安排下人打扫出两间客房,之后便带着信笺独自回了房间。
因为这场不愉快,用晚膳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而是吩咐仆人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里。
戌时一刻,香漏里铜球刚落下不久,商陆带着季窈和南星从穿堂走过,径直朝东厢房而去。与迷望山里郁郁葱茏的花草相比,山庄内的草植皆是盆景小植,经过精心修剪后显得雅观而怡人,唯独少了一份生机。此时屋檐下细雨不断,银丝坠地,季窈一路走来半颗雨点子都没有淋到,举目望去,才发现整个山庄后院,东西厢房都与主卧房相连,中间虽然空置许多房间但也都被一整面墙壁两成一线,呈严丝合缝的凹字形。
“为何要将所有的房间都连起来?也不怕吵。”
商陆与管家一同走在前面,抿唇一笑,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之事,“舅父喜静,却又怕孤单,所以建造这所宅院的时候就要求要将东西边厢房拐弯处的回廊直接延长建成他做木匠活的房间,与正当中大堂和他的卧房都是相连的,取‘同在一个屋檐下’之意,旨在和气生财。平日里舅父忙碌之时,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的。”
比起南风馆,这里真是过于安静了,真有些不习惯。
响起方才商怀书想要将他们赶走的嘴脸,季窈翻了个白眼,“你那大哥年岁看着至少二十有五了吧,怎的还没娶亲?”
商陆看一眼管家老李,两人都是一脸为难。
“舅父在世时不曾让他插手家业,他每月能拿到的钱银不多,且都花得精光,相看了好几家门当户对的小娘子都找借口将婚事推了,家世差一些的他又看不上,是以至今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