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赫连尘灵位前供奉多日的长明灯忽的被一阵疾风吹灭,一缕青烟自下而上,飘散在空中。
乍起的风将季窈脸上面纱吹起一隅,滑落在她脸庞一侧,斜斜地挂在左耳上。看清季窈模样的白衣郎君面色不改,只有眼眸之中似有点点微光闪动。意识到自己的脸暴露在外后,季窈赶紧侧过身去站到一边,趁无人注意到时低头将面纱重新戴好。
寡妇守丧期间,面容不得外露,是夏大娘子要求她如此做的。
听到青衣少年如此嘲讽自己,尤猛一把年纪憋红了老脸,手持弯刀对准门口突然出现的几个男子,恶狠狠道:“老子做什么干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何事?还不给我滚!”
青衣少年听完明显有些生气,干脆拔剑又冲了上去,与尤猛打起来。
季窈站在白衣郎君身边,看着他们神色自若的模样,陷入沉思。
这几个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自己那个亡夫也偷了他们的东西?不会都来找她还吧?
真是该死……哦,已经死了。
尤猛武功高强,身量上却远远不及青衣少年轻盈迅速,加上弯刀只可近身攻击,比不上宝剑进退自如,渐渐败下阵来。少年趁势发力,压着尤猛打得他喘不过气。其他人见首领落了下风也纷纷冲上前来,妄图以多欺少。
身着墨色长衫的郎君虽嘴角带笑,这笑意未直达眼底,他见黑衣少年被围攻,收起折扇轻叹一口气,与白衣郎君一起拔出腰间长剑,加入到了缠斗当中。
三人武功了得,配合也极其默契,一攻一守间收放自如,不一会儿就将十来个苗疆人打翻在地,呻吟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尤猛躺在地上,以手肘撑地,面露不甘,见白衣郎君背对着自己正整理衣冠,也顾不得什么君子、小人之举,抄起地上掉落的弯刀冲上去打算偷袭,此举正好被站在一旁收剑入鞘的青衣少年看见,他冲着白衣郎君大喊一声。
“杜仲小心!”
被唤杜仲的郎君斜眼回头,一个后仰躲过,手掌发力一掌打在尤猛的后背上,后者吐出一口鲜血后扑在地上,青衣郎君满脸鄙夷,接过杜仲手上的剑又在尤猛后背上划了几刀。
“啊啊啊啊!”
划伤不足以致命,一刀刀割在背上却剧痛难忍,青衣郎君越听尤猛哀嚎下手越重,画画似的在他背上割了一刀又一刀。
“叫什么叫,玩偷袭不嫌丢人啊……还叫!”
方才还剑拔弩张,要生要死的场面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季窈在一旁看着,不知道该不该笑。
“南星,还不住手。”墨染长衫的郎君语带责备,听上去却十分温柔,他走过来将青衣少年手中的剑夺走还给杜仲,随即转过身来,上前几步走到夏大娘子和赫连羽面前,双手抱拳行礼。
“在下京墨,与身后两位都是与赫连大兄相识的朋友,此番听闻噩耗,前来府上拜祭。”
接着他转过身,向夏大娘子逐一介绍身后的少年。
“这是杜仲,南星。”
两人被点到名字,皆是收敛神色,拱手略低头行礼,季窈戴好面纱回到夏大娘子身边回礼,抬头时目光与杜仲相遇,都没有说话。
夏大娘子哽咽着说了一番道谢的话,几人又一起将被掀开的棺材板盖回去,整理好灵堂,重新点燃长明灯。
随着三人拜祭结束,身上受伤程度不同的苗疆人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站起来,尤猛站到最前面,捂着伤口仍不罢休。
“赫连尘偷盗苗疆圣物是不争的事实,你们此举就是在与苗疆王公然做对!”
京墨又摇晃起了手上的折扇,面带微笑走到尤猛面前,温声道:“此地乃是神域境内,归神域皇族管辖,非是你苗疆王族人可以为所欲为之地,你若有冤屈,尽可告知衙门由当地知府派人来查,也正好替你们王族伸冤。反倒是今日你带人私闯他人府宅,开棺毁尸,大逆不道,视龙都王法于无物,若是赫连兄的寡嫂与大娘子一起将你们状告,到了官府,你们苗疆人的特权到了龙都,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这番话说得轻松,却也十分在理。神域与苗疆自五十年前大战一场后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之中,边陲战乱时有发生,直至近几年,神域新帝南宫凛登基,苗疆王位也由更为年轻的楼元应继承之后,两国之间的纷争才稍稍平息,龙都作为神域最大的城池,虽然不是京都,论繁华商贸却更胜一筹,是这几年与苗疆人有交易往来最多的都城。
此神域地界,苗疆人能凭通关文牒进出已是最大的宽限,若真扯上官府,在衙门那边留了底,尤猛等人往后行动必定诸多限制。
他自知方才冲动,着实不该与他们动手,更何况现在软的硬的都赢不了,只能挥挥手让部下都收好兵器,朝夏大娘子和季窈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但赫连尘生前偷盗的苗疆圣物想必此刻还在府内,若你们赫连家问心无愧,不妨让我带人将整座府邸搜寻一遍,将宝物找回,于你于我,今后都不用再生瓜葛。”
搜府?凭什么?
季窈刚想开口拒绝,方才一直阴阳怪气的南星此刻又先站了出来。他轻笑一声,斜眼看了看尤猛浑身的灰尘和血渍,俊美的脸上满是不屑。
“你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吗?搜查府邸是连官府都不能随意做的事,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能随便搜我师父的宅子?你比官府还大吗?”
师父?自己的夫君是他师父?
季窈莫名多出来这么个徒弟,忍不住又侧目看了南星一眼。
三人之中,他看上去年纪最小,眉眼细长,皮肤白皙,青色的长衫配上玉质头冠,潋滟不可方物,宛若穿梭在森林里还未长角的小鹿。
就算是他此刻讽刺尤猛的模样,看上去也不过是在撒娇赌气而已。
他帮自己先出了气,季窈心里开始庆幸赫连尘收了这个徒弟。转头看见京墨也准备出声的瞬间,身边杜仲一个眼神递来,他会意点头,拉扯南星的袖子朝尤猛笑道:“我明白,这位头领也是任务在身,各人立场不同,如今你已经让步,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说罢,他又转身,朝季窈拱手道:“嫂嫂,家中财物收纳你最是清楚,如今大家各自让步,不如就让他们搜上一搜,只要赫连兄问心无愧,此番也好做个了结,免得他们以后再来骚扰你们,如何?”
这一声嫂嫂喊得亲热,全然不似两人才第一次见面。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季窈身上,她看着京墨背后的杜仲眼神凿凿,知道这也是他们眼神传递之后的决定。季窈侧目与夏大娘子、赫连羽对视几眼,知道如果此事今日没个了结,之后怕是后患无穷,她攥紧夏大娘子衣衫,觉得憋屈,却也只能点点头。
这一点头,不光是尤猛喜上眉梢,吩咐身后人分左右两边进到内院各处搜寻,季窈瞧着杜仲也收回目光,施施然站在一旁像是在静候搜府的结果,就连身旁泪眼婆娑的夏大娘子眼神也闪烁不已,一个眼神递给赫连羽,后者便不情不愿地跟着苗疆人走进去,不见了人影。
呵,他们不会都以为这屋子真有她那个死掉亡夫藏起来的宝贝吧?
别人不知道,季窈这个枕边人可是最清楚的。若这间屋子还能再搜出个几十百把两银子出来,她这个亡夫的葬礼也不至于办的如此简陋。
可是她没得选。
三个月前,季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这间宅子里,她扶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失忆了。
赫连尘端着药碗走进来告诉她,他是在回龙都的路上捡到了昏倒在路边的季窈,若她不嫌弃,以后跟着他过日子便是。
失去了全部记忆的季窈无依无靠,加上赫连尘整日尽心尽力地伺候她,看着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季窈便答应下来,两人选了个好日子,关起门来拜天地,褪去鞋袜做了夫妻。
除开赫连尘隔三差五都要出去个一两天,每每回来也拿不出多少银子给她,其他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尤其某些关起门、熄掉蜡烛才能行的事,赫连尘大概是占了年轻力壮,也肯花心思的原因,总是能让季窈心满意足,享受到夜晚的美妙。
可这间屋子里没钱就是没钱,否则她也不至于在夏大娘子来的时候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害得夏大娘子拿出自己的体己来凑了不少,才把赫连尘的丧事办下来。
果不其然,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尤猛的部下一个个从内院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对着尤猛摇头。
“连膳房炉灶和院里水井都找了,没有暗道也没有密室。”
季窈听得云里雾里:暗道?密室?不是找宝贝吗?
夏大娘子也听懵了,站起身来开口道:“你们不是在找宝物吗?找暗道做什么?这宝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咳,”尤猛轻咳一声,脸色严肃,“苗疆圣物,不可为外人道也。既然没有找到,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看着这群苗疆人离去,灵堂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杜仲一个眼神递过来,京墨立刻转身朝季窈和夏大娘子告辞道:“烦扰已解,不扰赫连兄清净,我们也该告辞了。”
夏大娘子看出三人行为举止皆非一般老百姓家里的子嗣,好声好气开口想留他们下来用了午膳再走,可京墨一味婉拒,其他两人也不再说话。季窈知道他们不想留下,也懒得再开口,扯扯夏大娘子衣袖示意她不必再劝。
待人去楼空,不算大的宅院里又只剩季窈三个孤儿寡妇和三个下人,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草草用了午膳后,季窈自知困乏,便回了屋里小憩。
这三个月来,虽然有赫连尘的照顾,她仍经常感到困倦无力,外面请来了不少大夫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告诉她心血不足,还需静养。
谁知睡得迷迷糊糊,季窈好像听到窗外有人低语,她凝神静听,外面说话声似乎是夏大娘子与赫连羽,两人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赫连羽突然惊呼一声:“要将嫂嫂赶走?!”
第3章 死老公! 这个寡妇做得不亏心。……
什么?要把她赶出去?
季窈登时从睡梦中完全惊醒,悄悄下床走到窗边,蹲在窗下想听得更仔细些。
“嘘,嚷嚷什么,小声些。”窗外,夏大娘子的声音无比清晰。
赫连羽显然是被这句话吓到,言语间有些颤抖。
“为何要将嫂嫂赶走?她与大哥的死毫无干系啊。”
她凑到赫连羽面前,蹙眉道:“自然不是现在就要赶走她。你之前不也瞧见你大哥寄回家中的那封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三个月前尘儿在苗疆找到了绝世珍宝,肯定是因为带宝贝回来的路上被盯上才惨遭不测的。你嫂嫂现在装疯卖傻,不知道把宝贝藏到哪里去了,今天竟然连那些苗疆人都没有找出来,真是藏得太深。等咱们找到你大哥留下的宝贝,再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扫地出门也不迟。”
夏大娘子一言一语尽是算计与谋划,听得季窈冷汗阵阵。
她没想到这几日来一直对她嘘寒问暖的君姑私下竟做了如此恶毒的打算,还好自己对赫连尘偷盗和私藏什么宝物一事全然不知情,否则此刻被她哄得晕头转向将宝贝交了出来,还不早就叫她偷偷杀了也说不准?
赫连羽心思单纯,想了想还是劝慰道:“那也不至于将嫂嫂赶出去……她在龙都举目无亲的……”
“你懂什么?那女人长得妖娆媚气,一天天没精打采的,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娘子,这才跟了你大哥三个月他就死了,指不定就是那个女人克夫。若是还把她留在咱们赫连家,以后再妨碍到你可怎么好?我们赫连家没有完成老祖宗交代下来的宏图伟业,你大哥就这么去了,我们就只能指望你扛起振兴赫连家氏族命运的重担!所以你一定不能有事!”
这一番话给季窈听笑了。
夏大娘子和赫连羽正说着,一旁窗户突然“啪”的打开,狠狠拍在夏大娘子面门,妇人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季窈双臂撑在窗沿,语气轻蔑。
“宏图伟业、振兴家族?君姑晚上没睡醒,白日做梦呢?前夫挣那仨瓜俩枣,养活我一个尚且不足。君姑不是说我整天没精打采?还不是吃不起饭,给我饿的。家里连多一个使唤丫头都买不起,你还指望你那个好大儿如何振兴家族?靠偷还是靠抢啊?”
夏大娘子捂着额头哎哟连天,听她如此直白,急得脸色发白。
“你胡说!尘儿的钱定是被你这个妖妇藏起来了,还在这里哭穷!”
“呵,”季窈离开窗边,慢慢悠悠从门口走出来站到妇人面前,看着夏大娘子越是疾言厉色,她就越是淡然,“再说克夫,我在路边晕得好好的,是你儿子非要把我捡走带回来,这府上要什么没什么,我不过是看他照顾我还算上心才答应嫁给他,与其说我克夫,你还不如早告诫他,命不够硬就不要娶媳妇,没来由地耽误了别人。”
“你这个毒妇,我、我……哎哟……”
夏大娘子站立不稳,眼看着就要倒下去,赫连羽急忙凑上前去搀扶住她,一边回头看着季窈,眼神复杂。
“娘,嫂嫂,你们别争了,都消消气罢。”
看夏大娘子不再开口,脸色也越来越差,赫连羽叹一口气,扶着她往自己房间走去,季窈双手抱胸目送两人离开后,也觉得没趣儿,翻个白眼又回到房中。
坐在床边,她越想越不对劲,既然赫连尘写回家的家书中都有提及自己确实得了一笔财宝,为何那帮苗疆人在宅子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难道他没把钱银放在家中,竟是背着她藏在了别处?
短短三个月,她因为身体的原因大多时间都待在宅子里,甚少关心赫连尘每日出门在外都去了何处,忙些什么,现在突然回想起来,她竟对自己夫君的底细一无所知。
余光扫过床榻一侧的衣柜,季窈干脆起身,开始在房中翻找起来。
衣裳、鞋袜、书籍、字画,都没什么发现……等等,这是什么?
季窈在抽屉里翻找出一个四方香包形状的挂坠,凑近闻来,穗子上散发淡淡檀香气,倒与赫连尘偶尔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上所带气味相似。季窈干脆把剩下几个抽屉全部打开,从杂乱堆放的纸页笔墨中又翻找出几个一样的挂坠来,仔细一数,竟有七八个之多。
带着疑惑,她取下绳结将香包打开,里面除几片干花香草外,还有一个三角黄色的平安符,拆开铺平了看,符纸的背后用轻盈飘逸的字迹写着“菩然寺”。
还真是寺庙。她那亡夫还有经常到寺庙祭拜的习惯?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去捐功德求佛祖宽恕吧?
反正现在受了闲气,她也睡不着了,听着前头灵堂里和尚念经的声音心里烦闷,季窈干脆将香包揣进怀里,在丧服外披上黑色披风,从后厨的小门走了出去。
她倒要看看,这个菩然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值得她那个亡夫一去再去。
出了深巷,拐过街角,龙都熙来攘往的街头人头攒动,内城三百坊市,铺舍通宵达旦,外围两千屋舍居民成千,万家烟火。
季窈将面容隐藏在黑色斗篷的兜帽之下,几番打听,又狠下心来花银子雇了一辆马车,才在日落西山之前到了所谓的菩然寺。此时庙里香客已经走得差不多,季窈叫住一个洒扫的小和尚,询问后方得知赫连尘确实经常会到寺庙之中捐一些香油钱,此四方香包便是作为答谢之物赠予。
“赫连施主风尘仆仆,每次来都未多做停留,据他说言,不过是恰好路过。”
一次路过说得过去,次次都是路过,看来他必定经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