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李家祠堂 “我倒宁愿我没有。”
在季窈从供台下坑洞内找出的红色包袱里一共发现三件物品。
第一件是一份调查卷宗,上面记录着李志走遍行宫附近村落,从其中一个村子的村妇处得知,十五年前事发当天,她曾看到一位高官带领侍卫出现在行宫附近。根据画像逐一排除,最后村妇认出这位高官就是方仲晏。
这是一条从未出现过的线索,毕竟按十五年前原本的安排,方仲晏并不在庆功宴邀请的臣子名单内,更谈不上带兵出现在行宫附近,可见其与十五年前的案子之间的联系更加明显。
第二件是一张地图,季窈展开细看,从地图上标注的宫殿名称认出这就是栖云行宫的地图,里面每座宫殿从内部大致陈设的位置以及外部轮廓都被画得十分细致,其中主殿被人用黑色墨铅圈起来,不知道是李志故意为之还是只不过是他在思考的时候随手一画。
第三件则稍稍厚实,打开来季窈发现这竟然是一本验尸记录。
上面不但有现场包括赫连元雄在内的三十二名死者的验尸记录,甚至还有当年南宫凛受伤之后的验伤记录。
据记载,死者中除赫连元雄以及他的贴身太监陈寿二人情况特殊以外,其余在场三十人皆是先被香炉中参加的迷香迷晕之后,被南宫凛的长剑刺入心脏而死。手起剑落,一招致命。
而赫连元雄的尸体并没有从体内检查除迷香,尸体除胸口致命一剑外也没有任何外伤,说明他在死前很有可能并没有处在昏迷状态。换句话说,如果真凶并非南宫凛,那他极有可能看到真正的凶手。但为何他在清醒的情况下遇害,尸体却没有任何抵抗性伤痕?撰写这本记录之人显然也对此感到困惑。
不过最让仵作感到疑惑的,是赫连元雄贴身太监——陈寿的尸体。
记录上书陈寿的验尸结果显示出五个疑点:
一,他也没有吸入迷烟;
二,尸体眼球布满血丝,脸上有明显泪痕,证明陈寿在死前曾经哭过,且哭的时间很长,以至于脸上泪痕很多。
三,尸体双手虎口开裂,判断有可能是与凶手争抢凶器造成,但最终或许争抢失败,因为众人闯进去的时候长剑被南宫凛牢牢握在手中,但他的衣袍上沾了很多血,其中一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的血,不排除是他曾在现场查看过每一个人的情况,在那时才会沾上其他人的血,由此可以判断他死在现场昏迷的死者之后,但他为何要去查看这些人的情况,背后原因仍是未解之谜;
四,就是尸体所在的位置。根据冲入现场的官兵回忆,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死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之人。赫连元雄死于主殿主位龙椅上,作为贴身太监的陈寿却死在左侧侧殿门口。侧殿大门门上甚至印有一个血手印,对比之下可以确定就是陈寿的手。至于他为何要在死前跑到那个位置去推门,着笔之人猜测可能是他想要趁凶手不注意,逃到侧殿窗户向外求救被发现,所以才没有死在皇帝身边。
五,也是其中最让着笔之人疑惑的一点:陈寿并非死于长剑刺入心脏而亡,而是死于割喉。割喉喷射出大量血迹,血迹从尸体脚边一直滴落到当时南宫凛所站位置,大约三到五步的距离,所以推测陈寿是最后一个遇害之人。
这三份档案无疑都是全新的线索,三人如获至宝,等不及回到行宫便已经在路上看得七七八八。
没想到自己的老师竟然能将这份丢失十五年之久的验尸记录找到,京墨心中升起一片敬畏之情的同时,又不禁为他因此而丧命之事感到悲恸。
“看来你爹当初,就是为这份调查记录和验尸记录,将李大人斩杀。”
季窈看验尸记档看得着急,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有无数个疑问想要解决。
“赫连元雄竟然没有吸入迷香,那他为何不跑也不呼救呢?他明明只要喊一声,门外的人一定能听到啊。”
杜仲接过册子关上,淡然道,“也许只是吸入得少,南宫凛杀人杀到一半的时候他刚醒,就立刻被杀了也未可知,另外马车上乌漆嘛黑,你还是等回去再看。”
“不对,就算赫连元雄有可能吸入迷香,但陈寿一定没有。因为他哭过,还哭了很久。如果他吸入迷烟或者中途醒来,断不会有长时间哭泣的机会才对。而且他也没有呼救,这是为何?”
“兴许是被南宫凛挟持,刀架在脖子上,不敢呼救。”
“殿内可以杀人之人惟南宫凛一人,凶器也只有一把。若这把剑抵在陈寿脖子上,南宫凛哪来的第二把剑杀人啊?”
三人胡乱猜测着,问题的答案一个也没有找到,马车已经行驶到行宫后门。京墨从马车上下来,向二人告辞道,“村妇的调查记录我且先带走,我一定还要当面再问我爹一次。其他两件证物你们无比保管好,我们明日行宫再见。”
京墨想要从包袱里拿走那份村妇的口供,却被杜仲阻止。男人眸色幽深,语气平淡道,“不能给你,这是唯一一份可以证明你爹的确与此事有关的铁证,若是你表面借口与他对峙,实则带走偷偷销毁,我们防不胜防。”
京墨握住卷宗的手顿在当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信我。”说着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表示退让,“好,东西我不带走,事情我已知晓,就这样与他对峙也是一样。若是他当场将我扣押,抢走证据,我倒算是帮了倒忙,就算你考虑周全罢。待会儿翻墙的时候小心些,不要被巡逻守卫发现。”
说罢他再次坐上马车,示意车夫驾车离开。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季窈侧眸看一眼身旁杜仲,眼神古怪,“你似乎很难相信一个人。”
杜仲将包袱背在身后,一个纵身跳上高墙,确认里面没有人后向季窈伸出手道,“我相信他,但也了解他。如果要他在他爹和我们之中选一个,他不会像你我如此干脆。你能明白吗?”
季窈使出轻功跳上高墙,牵住他的手站稳之后,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他越是对方仲晏失望,就越说明他对他爹爹的感情至深,父子亲情或许在他心中仍有不可撼动的地位,这或许会造成他的犹豫。”
“而我们就有可能成为犹豫的牺牲品。”杜仲跳下高墙,对季窈敞开双臂继续说道,“即便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人注定被情感牵绊、制约,我不能为这个理由责怪于他,只能尽量规避犯错的风险。”
季窈坐在高墙上摇晃双脚,听他说完后双手发力跳下来,正正落入他怀抱之中,看向他的眼神亮亮的,“说得好像你没有情感一样。”
男人略带粘黏的眼神落到怀中女娘的脸上,定定与她对视片刻后移开,将她放到地上。
“我倒希望我没有。”
“哟哟哟,”季窈像是要看他笑话一般,奸笑着快走两步到他前面,故意凑到他脸上道,“这话说的,好像你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让你情不自禁、情非得已啊?”
杜仲默默听完,借皎洁的月光久久凝视着面前机灵古怪的少女,只是不语。
他的眼神越来越深情,带着一种由皮见骨的深邃。季窈突然反应过来自逞一时口舌之快,倒给自己挖坑,赶紧转过头去,支支吾吾道:“我、我困了,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罢……明天见。”
她跑出去好长一段才停住,躲到一旁草丛里回看杜仲的身影。
沉寂月色下,她远远瞧见杜仲止步于高墙下,眼睛望着月光,表情怅然若失。许久之后,他才收回目光,缓缓朝自己的住所走去,白色长衫被风吹起,月色下飘逸而孤寂。
季窈忍不住伸手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小声骂道,“叫你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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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京墨带来了有关仙鹤青铜雕像的消息:那对雕像最初送来之时,双眼四目齐全,并未有眼珠缺失的情况。且这对雕像上所镶嵌的夜明珠乃番邦进贡,天下仅此四枚。
“那他们是何时发现眼珠子少了两颗的?”
“从未。”京墨走上台阶,看着雕像内侧空无一物的眼眶淡然道,“两尊雕像自放进来之后,洒扫宫人和宫女从未有人提及过眼球缺失一事,哪怕是在十五年前事发之后,也没有人注意到过。若不是你昨日发现,或许至今无人在意。”
季窈不以为然。她直接走到龙椅上坐下,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两尊雕像道,“不对,就算别人注意不到,皇帝和皇帝身边的太监一定能看见,因为他们的位置正对着两个空捞捞的眼眶,怎会发现不了?所以这两颗眼珠很有可能是十五年前事发前后不久才丢的。”
“不管如何,这对眼珠子既然是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丢失,带走这对眼珠之人第一,一定是能够自由进出这行宫之人;第二,眼珠有四,此人却只取走两只,其中必有特殊原因。既然这对夜明珠举世无双,那此物只要现世,自然十分好认,我这就派人满京城搜寻市面上所有出现过的夜明珠,将其带来一一对比。”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们,查陈寿那个太监查的如何?他与南宫凛可有结仇?”
从昨夜发现的验尸记录不难看出,陈寿也有杀害殿内三十一人的可能性,但他杀害皇帝、嫁祸南宫凛一事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要靠京墨外出调查才可以得知。
说起这个,京墨脸色沉下来,“没有。陈寿自赫连元雄还是太子之时便伴君左右,从未离开过皇宫,也未曾与南宫凛或者其家眷亲友有过任何交集,更惶谈过节。包括赫连元雄待他也是极好,不但俸禄较寻常掌事太监高出两倍不止,据其他宫人、妃嫔所言,他甚至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责罚过这个太监,待他宽厚亲人,更甚旁人。”
真是奇了怪了。
见季窈陷入沉思,京墨转身走到门口,与正迈步进来的南宫凛撞个正着。
“参见皇上。”
“平身。”皇帝看上去兴致尚佳,走到季窈等人面前,春风和煦道,“这日子朕算着已经过去六日,不知道各位少侠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一众少年郎君皆默然不语,季窈所幸上前道,“皇上,这死人的事我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可在场唯一一个活人的事,我们还一无所知。不知道皇上可否告知一二?”
南宫凛听她弯弯绕绕,最终意思不过是想要他的证词,双眼微眯道,“你想审问朕?”
“不错。”季窈站得笔直,直直对上南宫凛的双眼说道,“确切地说,我想知道皇上你昏迷之前和醒来之后看到的事。”
“大胆!”
卫公公挥舞着拂尘冲上来,指着季窈鼻子刚准备开骂,南宫凛伸手示意他退下,脸上笑意未减,“无妨,朕既允了你们十日,这十日便陪你们好好把案子办下去。”
众人换到皇帝书房坐下,胆战心惊地看着季窈,不知道她准备如何审问皇帝。
南宫凛低头喝一口茶,缓缓开口道,“那日朕昏迷之前,一直同众人待在殿内。许是体质原因,朕逐渐看到身旁有宫女或者舞姬倒地,等朕反应过来,可能是中了迷香之时为时已晚,最终眼前发黑,倒在朕原本喝酒所在的位置上。”
“醒来之后呢?”
“是黄统领带着侍卫冲进殿内的声音将朕唤醒。醒来时朕看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套上龙袍,手里还握着朕原本在行宫门口已经上交的长剑。不等朕站起身,黄统领已经带人将朕扣押在原地,朕看见皇上仰面死在龙椅之上,身边大臣、侍卫、宫女全部倒在地上,仅朕一人醒来。”
“那皇上可有注意到,这期间有没有人动过台阶上那两只仙鹤雕像的眼珠子?”
“没有,从头到尾只有皇帝、太监和宫女端着菜肴和美酒上去时曾经过,至少朕没有看见那两尊雕像动过。那对雕像的眼珠子怎么了?”
“那是四只夜明珠,如今两侧各少了一只。”
南宫凛沉吟片刻,忽的想起一事,“朕依稀记得,赫连元雄身边那个太监从皇帝身边走开的时候,朕被他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晃了眼睛。当时朕还以为只是他身上玉佩一类的物件,现在想来,会不会就是你们所说的夜明珠?”
都是不确定的猜测,谁也无法给出正确答案。
季窈同杜仲交换一个眼神,暂时想不出别的问题,只好起身向皇帝道谢。南宫凛看她条理清晰,开口发问头头是道,心里对她的印象又好上一分。
“季娘子似乎已经有眉目了,朕就期待四日之后,你给朕一个答复。若是你能将此案完美解决,朕必邀群臣入宫,感谢季娘子你为朕沉冤昭雪。”
“若是我解决不了呢?”
南宫凛的目光从赫连尘以及杜仲脸上扫过,笑意稍稍收敛,缓缓道,“那朕便只能将这个天下人眼中弑君篡位的暴君、昏君扮演到底,诛杀赫连氏一家,五马分尸,其余苗疆人全部押解出关,交由武将将你们所有人亲手交给新任苗王手里,任由他处置。”
季窈不喜欢被人威胁,咬牙反问道,“你以为我们会乖乖等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季娘子和你的朋友们足智多谋、武艺高超,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可牢里那些老弱妇孺就不一定了。朕猜测,就算他们跑得再快,应该也跑不过朕的弩箭和骏马吧?”
说罢,他不等季窈应答,放下茶盅起身离开,留下书房内众人面色如霜,冷然不语。
“可恶!我早就说过,这个狗南宫摆明不是什么好人!”
赫连尘撸起袖子,一副不打人不痛快的憋屈样子,恶狠狠道,“下次他再来,我们懒得跟他废话,案子也不破了,干脆生擒了他,拿他去换我娘和我弟弟,还有牢里那些苗人。”
杜仲复在椅子坐下,继续查看卷宗道,“这里是京城。就算一时脱身,也难保我们带着这么多老弱妇孺能活着走出这里。”
一想到自己牵连面前这些朋友,京墨有些坐不住。他起身准备离开,到外头先就这夜明珠这条线索查下去,临到门口时回过头来,开口说道,“对了,听探子来报,近日有不少人在京城附近的深林里见到巨蛇,其形之大,遮天蔽日,疑似是杜仲你们所要寻找的委蛇。”
“委蛇?!”赫连尘立刻跟着站起来,脸上又兴奋又害怕道,“这是闻着我的味儿,来要我的命来了……来得正好,进京要杀我可以,顺便帮我把这个皇宫和狗皇帝南宫杀个片甲不留,我定要与他玉石俱焚!”
第202章 地图秘辛 “难得有机会同你独处,别叫……
南宫凛前脚走出书房,京墨便紧随其后,留下众人继续研究红色包袱里找到的线索。
晌午过后的栖云行宫艳阳晴好,晒得人懒洋洋的。季窈从房间走出来,带着那张地图在藤椅躺下。
三份卷宗之中,唯有这份地图暂时还没有派上用场。但要说它毫无作用,李志又断不会将它与其他两份如此重要的证物放在一起。
日光之下,那张行宫地图已经有些发黄,原本柔软的牛皮变得有些干硬硌手。她的目光落在地图正中的圈内,那里标注着主殿的位置。
从图上看来,整座主殿是一个长条形建筑,中间四方正殿用于接待外宾,举行酒宴,两侧分别为偏殿和偏厅,分别供皇帝和宾客休憩歇整。
从地图上看,偏殿和偏厅不管从外轮廓还是大小面积几乎都完全一致,在图纸上看上去像是两块惊堂木。
正殿她已经去过多次,其中主位台阶和台下宾客分布位置一如地图所标注那样,基本没有误差。她盯着左侧偏殿和右侧偏厅的那两个小方块,思来想去脑子里对这两个地方无甚印象,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往主殿方向来。
晴日照耀下,红底金漆大门威严肃穆,推开迈步还有身后洒金的日光一同钻进来。
想着太监陈寿当年在左侧偏殿门上印下的血手印至今未知其背后缘由,她将地图折好放入怀中,伸手推开左侧偏殿大门。
门后面是一个与大门一般宽的玄关,右手朱漆墙上挂一幅《岁朝图》,华中皇帝的妃嫔、宫女和孩童围坐在一起庆祝新春的场景与此刻它身处的这座近乎荒废的清冷行宫形成鲜明对比,令人见之唏嘘不已。
珠帘后的室内陈设豁然开朗,灯挂椅、香几、条案,绕过丝帐帘又是栅足案、熏炉和罗汉床,最后走过屏风,乌木圆桌和四张鼓墩之后才是用以休憩的龙床。
日光透过花窗正巧打在床头两只兔子灯上,让人恍然生出一种宛若昨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