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六刻,整个黄金下村仿佛回到昨天季窈和严煜刚进村时的景象。
炊烟袅袅,日上竿头。
可此刻灵堂里停放十八具尸体,三大家族剩余的人也都认命,开始准备起自己的后事来。季窈看着木绛忙前忙后,自己只单独回马车附近一趟,看见金哥一身枯草树叶,估摸着应该是出去觅食回来,在笼子里睡得正香,又独自走回祠堂,坐在天井里发呆。
余光扫过灵堂四周,她昨夜替在场女眷们搜身的小屋此刻刚好正对着她。脑海中苏亦蓉死前最后一番话涌上心头,她突然明白过来,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小屋门口推门进去。
严煜在一家饲养信鸽的村民家中写好书信,将信绑在信鸽腿上放飞之后回到祠堂,四寻季窈不到,听着响声进了小屋。
“你在找什么?”
季窈翻完柜子翻床榻,此刻又习惯性爬到床底下去,弄得灰头土脸。
“找苏二妹留下的东西。”
“她还留下了东西?是何物?”
在床底没找到,季窈从床底下钻出来,拍拍手上灰尘,站在屋子正中间左右看。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她藏在这屋子里,能解雪松子毒的解药。”
这话勾起严煜的兴趣,也开始帮着她一起找。
季窈闭上眼,认真回想搜身时苏亦蓉所占的位置,走到床榻边看见扶手上有半个脚印,唤来严煜,扶着他的肩膀踩上去,从衣柜顶上找到一个青色瓷瓶。
两人眼神交换,面上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这下他们有救了!”
季窈笑眯眯地摇晃两下瓶子,打开木塞把里面的丸药倒出来,却在看清手上丸药个数的时候,笑容再次凝固。
严煜清楚地看到,少女手上躺着的,只有四颗解药。
第140章 共处一室 “怕冷,你们夫妻俩抱紧点就……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人从火山口里找到碧血石制成解药,木绛把四颗血红色的丸药置于掌心,于阳光下细看。
“没想到苏家二妹真的有解药,看来她对这个村子的人尚存一丝不忍。”
季窈心系那些即将毒发的村民,没空听他念叨。
“可是就四颗丸药,如何能就三大家族里这么多人?木绛大夫你看看,是否有可能把这些丸药掰成两半,或者溶于水中喂大家服下?”
木绛知道她一片好心,行医救人,却不能说谎。
“自然不行。制药之人想必就是按照一人一丸的量来做的,若是强行散开,怕是谁都救不了。”
看着木绛手里四颗本就只有红豆大小的丸药,其实季窈原本也能猜到三分。她默默收回解药,转过身去看严煜。
严煜忙了一整晚,此刻刚在木绛这里吃了点粥食和馕饼裹腹,对上季窈迟疑的眸子,面色平静。
“夫人不妨往好处想,这是天意,要三大家族至少留四个后人。要如何选,都只看你。只一件,你千万注意,不要让你选择以外的人知道,否则你反而从恩人变成了罪人。”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同安心赴死容易,知道有了生机反而多生事端。季窈抱着药瓶宛若烫手山芋,但再犹豫下去,怕是谁也救不了。
回想起苏亦蓉毒发时,三大家族里那些绝望的面孔,她最终有了决定。
“我想起来了,人堆里有三个孩子。”
这想法与严煜不谋而合。他起身走过来,在季窈身边坐下。
“那还有一个,你准备如何抉择。”
一事想通,事事顺遂。她把瓶子揣进怀里,拉着严煜往外走。
“自然还要给三个孩子留下一个娘亲。”
两人依次去到周、高、刘三家有孩子的院子,其中周家又已经有四个人毒发身亡,一名妇人抱着孩子呆若木鸡地坐在门口,脸上泪痕干了又添。
屠村案结束后,整个村人都知道严煜和季窈的身份特殊,对二人恭敬有加。季窈走过去示意妇人把孩子给她,说是要替她祈福,祈求山神可以显灵,饶恕这孩子一命。
严煜看着她装模作样,嘴里念念有词却不过都是胡说八道,最后从怀里掏出两颗红枣,对着妇人说道,“这是我往日供奉山神留下的红枣,吃下之后或许会有一丝生机,你与你的孩子快快服下罢。”
同样的戏码,在高家和刘家也上演一遍。
严煜知道她把夹有解药的三颗红枣喂给孩童,却不知道这第四颗解药,被她夹在哪一位娘亲的红枣里。
“三个娘亲里,你选的谁?”
季窈掏出怀中瓷瓶,将最后一颗解药倒出来,“还没给出去呢,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该选谁了。”
方才三个妇人的反应历历在目,严煜眉眼温柔,笑起来若春风拂面。
“是高家娘子吗?”
他与季窈全程都在一起,自然也看出三位娘亲的不同。季窈躲到无人处,将这最后一颗解药塞进木绛给的清心解毒丸里,斜他一眼,愈发觉得两人之间有了默契。
“你也觉得,她最合适吗?”
同样是看着所谓“神女为自己的孩子祈福”,看着季窈把手里其中一颗红枣喂进孩子嘴里,周家娘子毫不犹豫地把剩下一颗吃下去。同样,刘家娘子和她夫君甚至为了这两颗红枣差点打起来。
只有高家娘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孩子吃下第一颗红枣之后,问季窈能不能把第二颗也给孩子吃。
“只要柳儿能活下来,为娘宁愿替她多死一次。”
抛开生死抉择本身有多难不说,这三个孩子里,高家娘子怀中的柳儿甚至是个女孩。
在这个传统而又远离尘世的村子里,重男轻女十分常见,高家娘子能如此对待她的女儿,季窈在一旁看得直抹眼泪。
这红色药丸塞进黑色药丸里十分费劲,先要把黑黢黢如拇指大小的清心丸掰开,塞入红色解药之后再用力揉搓成型,严煜看她费一番劲,实在有趣。
“怎么不用红枣了?”
少女又斜他一眼,表情精明。
“那小孩吃红枣可以‘囫囵吞枣’,吃不出里头有颗硬邦邦的解药,大人如何吃不出?要是让她知道了,以后指不定多少麻烦。所以干脆直接给一颗药,就水吞服,不准嚼,如此她必吃不出来其中的异样。”
果然是她想得周到。
看着高家娘子感恩戴德吃下去,为防止其他人起疑,季窈又把从木绛那里得来的十余粒清心解毒丸都发出去,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用处,好歹求个心安。
严煜自始至终站在季窈身后,看着她真救人也好,假演戏也罢,少女眉飞色舞,灵动出尘,鲜活又明媚的身影倒映在他眼里,宛若花间飞舞的彩蝶。
此行如果没有她,严煜实在想不出他这一趟会有多少痛苦和煎熬。
回想到龙都就职后的诸多案子,有她陪伴在侧,似乎较往常都有了很大分别。
季窈分发完丸药回过头,看见严煜正望着自己出神。
“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她忍不住伸手摸自己的脸,严煜被她唤回神,蓦然站直身体,左顾右盼有些不自然。
“没、没有。回罢。”
两人拖着装金哥的箱子回到茅草院子,将它交给木绛。兴许像金哥这样漂亮的黄金蟒极为少见,木绛看见它的一瞬间眼神放光,忙不迭接过来,放在桌上看了又看。
“真好,真是好看极了。”
一番检查下来,发现它应该是鳞片里的肌肤发生病变感染,木绛交代要留它两月,待治好之后再通知他们来接。
如今天色已晚,加上外出通知县丞的马夫未归,季窈提出能否就在木绛家里借住一宿。
“我这冬日漏风、夏日漏雨的破屋子,两位怕是住不下去,何不让村长家中住去?”
想起周力群那张嘴脸,季窈忍不住翻白眼,“谁要住他家去,坏心肠的人,家里风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说,如今那周家想必都快成死人窝,还是木绛大夫你这里最好,我乐意同花花草草住在一处。”
木绛听罢也点头,起身拿起一旁苕帚和簸箕,准备去打扫隔壁空屋。
“也罢,看在你们夫妻二人真诚相待,全然不似那些个外来人谎话连篇,仗着见了些世面就一再诓骗我们这些村里人,我就去把隔壁空屋子收拾出来,留你们夫妻歇脚。”
这番话他们二人可千万承受不起。严煜面露愧疚,尴尬咳嗽两声,季窈听出里头不对,伸长脖子往隔壁看去,“只有、一间屋子吗?”
木绛故意看严煜一眼,眼里满是调侃,“怎么,你们夫妻二人这么小的年纪,还要分房住不成?”
严煜听完咳嗽得更厉害了。
“不是……这……其实……木绛大夫,有所不知,其实我……”
“诶诶诶,”季窈冲出来打断他,转身朝木绛摆手,“没有的事,一间,就一间。辛苦你替我们收拾一下。”
时值黄昏,火烧的天际线映照在严煜脸上,让人分不清少年郎脸上那抹红晕是天色还是其他。待木绛离开视线,他自觉难堪,低声向季窈说道,“你我本清清白白,如何共处一室?还是向木绛说明为好。”
季窈全然不当回事,慢悠悠起身在屋子里找蜡烛。
“说明什么?说你我嘴里一句真话也没有,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结交之人?再说,金哥还要放在他这里治疗数月,你我一定不能在他这里失了诚信才好。”
她既如此说,严煜虽觉不妥,但也应承下来。心里默默想着,到时候在地上另设床铺,将就一夜也就过去。
知道两人明日就要离开,村里幸存的普通村民们纷纷送来一点心意。一包包馒头、红薯、馕饼,还有几坛桂花酒。
浓厚臻醇的酒香勾起季窈胃里馋虫,就这饭菜她和木绛喝了几碗,舒服得直叹气。
谁成想晚上各自回屋,看见窄小的茅屋里,床上只放置了一床被褥。
“这、这如何使得,我再找木绛大夫另要床被褥去。”
想是孤身一人在家,平时也不常喝酒,木绛醉得连话都说不利落,红着脸朝他摆手,“就这一床被褥,再没有多的了,同你夫人将就一晚。若是嫌冷,夫妻俩抱紧点不就完事儿了?哈哈哈哈。”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能毁了人家女娘清誉。严煜万般苦恼走回屋,看见季窈已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严大人回了?赶紧上来躺着,我要吹蜡烛了。”
他站在边上挪不动步,任寒风呼呼往他身上吹,“不妥、不妥,我在这竹椅上将就一晚也使得。”
季窈喝了酒,没什么耐心之余力大如牛,下床拉着他一把摔到床上 ,叉着腰像个男人似的训话。
“你说你哪里像个男人?那酒又香又醇,喝了身上暖乎乎的多舒服,你偏说什么‘出门在外不喝酒’。我现在困得像条死狗了你还在这里扭扭捏捏,难道我还能占你的便宜不成?睡觉睡觉。”
季窈往床上爬,严煜就往床下落,“不用,我去那竹椅……阿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季窈蹙眉,伸手把他从来拉回来,恶狠狠道,“别再说你要去竹椅上睡了!寒天冻地的若是再染上风寒,明日如何启程上路?你再跑我要扒你衣服了。”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说完季窈彻底没了意识,抓着严煜的衣襟,靠在枕头上昏昏沉沉睡去。
昏黄色烛光下,两人近到能看清少女唇边细小的绒毛,心里不知从何处升起一阵暖意。扫过那张娇憨又妩媚的睡颜,最后将目光落在女娘饱满又晶莹的唇瓣上。
即便是在睡梦中,她的手也死死地抓住严煜衣襟那,不曾松开。
少年郎叹一口气,脱靴灭烛,在季窈身边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