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早一点见皇帝,就能早一点让灾情结束。
许是皇帝提前吩咐过,持有棠袖牌子的仆从走了不过片刻就带着皇帝口谕折返。棠袖囫囵收拾一番,坐车进宫。
行到半路,又另派了人去锦衣卫传话。
马车在僻静的角落略等了等,如约等到陈樾。
棠袖打量陈樾几眼。
这次灾情严峻,朝廷愁得火烧眉毛,她那在左军都督府任职的父亲棠东启,还有辰二爷急得嘴角燎泡发了好,好了又发,锦衣卫同样闲不到哪去,很轻易就能看出陈樾这段时间也忙得不行,眉宇间难掩疲惫。
他嗓音也有些沙哑。
“要进宫?”
陈樾一坐下就找水喝。
他夜里才从山东济南府查完贪污案回来,一回来就立马面圣,面圣完又赶着去锦衣卫办事,一直办到刚刚半刻钟前。若非棠袖找他,他都记不起他从进京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连喝几大碗白水,陈樾刚放下杯子,嘴边就挨到什么软软甜甜的东西。他看也不看,张口吃下。
棠袖喂着他,同时自己也吃一点。
如此便算饱腹,棠袖开始跟陈樾说正事。
细问了山东及周边的具体灾情,又问了他手里掌握的一些最新消息,最后棠袖问皇帝状态如何。
陈樾眉梢微挑。
“你这问到点子上了。”
皇帝近些年牙疼、足疾等越发严重,越发离不开用福寿.膏制的可以止痛的丹药。加之福寿.膏还能壮阳,就更得皇帝喜欢。
陈樾夜里面圣时,正碰上皇帝足疾发作得厉害,疼痛难忍,皇帝当着陈樾的面服用丹药。
陈樾记得,那丹药味道挺冲的。
棠袖听罢沉吟一瞬,说:“知道了。等会儿我进宫看能不能找机会劝劝,福寿.膏再福寿,也不能天天当饭吃。”
是药三分毒。
更何况福寿.膏本就有毒。
这玩意儿上瘾的话可不好戒。
短暂的谈话结束,两人该分开继续去做各自的事了,临分手时棠袖道:“陈樾。”
陈樾应声回头:“怎么?”
“再忙也要记得吃饭。”棠袖看陈樾的眼睛,红色血丝遍布在漆黑瞳仁周围,鲜明得很,棠袖怀疑他已经好多天没合眼了,“不要把身体搞垮。”
她可不想这么忙的时候还要抽空照顾他。
“嗯,”陈樾笑了下,“你也是。”
之后陈樾下车回锦衣卫,棠袖则往启祥宫去。
一如先前每次捐银子,棠袖都是直接交给皇帝,这次也不例外,她一见到皇帝就把匣子呈给侍立在旁的常云升,常云升接过,小心捧到御座前请皇帝过目。
皇帝今天足疾犯了好几回,适才又用了掺有福寿.膏的丹药,正是尚有些精神不济的时候,此刻看着装满银两的匣子,皇帝精神一振,面色一阵大好。
知道皇帝这会儿最是好说话,棠袖动动鼻翼,做出嗅闻的动作,说:“怎么觉得有味道。”
皇帝说:“什么味道?”
棠袖:“感觉有点冲,跟熬坏的药渣子似的。”
皇帝闻言一笑:“可不就是药渣子味儿。”
他刚说是福寿.膏的味儿,就见棠袖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
皇帝笑容顿敛。
常云升也微微变了脸色。
棠袖却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兀自说道:“您怎么又用福寿.膏?这东西不好,我想想……有了。”
她拊掌道:“正好外公还在南边没回来,之前有说正在为灾情过后可能会爆发的瘟疫忙活。我写信让外公趁机多留意留意有没有什么出世的神医,等回头南边的事了结了,就把神医请进宫,给您好生看看。”末了道,“您可别再没事就用福寿.膏了,龙体要紧。”
皇帝一听不让他用福寿.膏,心下有些不高兴。
但棠袖话里话外都在关心他,又很聪明地提及冯筑,皇帝最后还是撩了下眼皮,没什么情绪地说知道了。
也就棠袖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旁的人,便是近身伺候他几十年的常云升,都不敢说福寿.膏半句不好。
皇帝想着,不高兴渐渐淡了。
很快,这点残余的不高兴彻底没了。
因为另一个匣子呈上来了。
匣子里是土豆。
像皇帝不爱出宫,是以哪怕经过棠府、冯府、西平侯府、瑞安长公主府等上至天家下至平民的一应人的身体力行的尝试和评判,不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一致认同土豆不管怎么做都好吃,更甚有豪言赞其堪比米面,棠袖也一直没把土豆送进宫请皇帝过过眼。
她知道皇帝并非没有听说过土豆。
以前曾有从欧逻巴来的和兰人将土豆作为贡品进献,称其开的白色小花很好看,适合在花园中种植观赏,然当时皇帝认为白花不祥,花谢后结出来的果实也像土疙瘩似的非常粗俗,便未重视土豆。
所以今天,皇帝当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新鲜的、带着土壤的、才从田地里挖出来的土豆。
皇帝以审视的目光端详。
匣子不大,里面的土豆个头却也不小,比他印象中的要壮实许多,黄澄澄胖墩墩地挤在一起,竟依稀让人品出一点可爱。
待听棠袖说这土豆不仅能够一年种两次,亩产高达四五百斤,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大明常见的粟、麦、稻、黍等种种优点,皇帝愈发觉得土豆可爱,眼里的喜爱之情几乎要溢出来。
“好好好。”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精神也更好:“藏藏,”他甚至叫起棠袖的小名,“你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棠袖道:“能帮上万岁的忙就行。”
进宫目的达成,棠袖告退,走时正碰到首辅叶向高觐见。
棠袖没说话。
叶向高也没开口。
两人只互相简单见了礼,随后一个进殿,一个出殿,擦肩而过,各去奔忙。
就在棠袖走过启祥宫正门,身影行将转入正门外的宫道之时,中年文官忽的转首,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小太监止步,小声道:“首辅大人?”
叶向高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之前他向圣上请求公开臣子们互相抨击的奏疏,好公论是非,以肃人心,圣上一直没给答复。今次再提的话,料想圣上应当会准了。
第47章 海上 怀淑公主。
在以京师冯筑为首, 联同北地、江南等数十位知名富商的号召下,这场波及半个大明,旷日持久的灾情在立冬后逐渐得到缓解, 棠袖得以从漫长的繁忙中解脱出来, 蒙头睡了一天一夜。
睡醒发现梳妆台上多出封信,棠袖撑着下颌,懒洋洋地打开,不消说, 正是某位同样结束忙碌的指挥使写给她的。
信上很文雅地抄了行六一居士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棠袖抖抖信纸,这种句子放陈樾这样喜欢耍刀弄枪的武官身上真是莫名有点酸。
也就信纸上写写了。
他才不会在人前吟诗诵词。
恍然记起去年七夕她没送陈樾香囊, 她便答应说下次,也就是今年送,奈何今年的七夕也因种种缘由错过, 棠袖再抖抖信纸,若没猜错,这行不合时令的词, 应该是陈樾想让她给他把香囊补上。
他真的特别在意这种小细节。
收好信,棠袖问流彩, 得知棠府其余人要么不在家,要么呆在各自院子里, 没人找她, 棠袖简单收拾一番,当真按那句词表明的时间抵达曾和写信人约过的街头。
这个时间其实很尴尬,前不搭节后不搭年,街上早没了七夕的东西。孰料棠袖刚下车, 前面就传来一句:“姑娘,买盏莲灯吧,兴许能碰着有缘人呢。”
循声望去,摊子上摆着的莲灯确实是七夕才会有的。
但棠袖没买。
她目光停在摊子最边上,那里很不起眼地挂着几只香囊。
可别说,花样还挺好看的。
棠袖爽快掏钱,买下香囊边上的一只荷包。
摊主:“……”
救命。
那位大人让她卖的是香囊,不是荷包啊。
然而棠袖已经拿着荷包走远,完全没有要折回来买香囊的意思。
要不说人都有喜新厌旧的坏习气,荷包才到手没几息,棠袖看着看着,突然就有点不喜欢了。
于是待陈樾出现,棠袖很顺手地把荷包塞给他。
陈樾接过看看,停停又翻了个面。
发现不管横看还是竖看,这都是个荷包而非香囊,陈樾抬起头说:“不是香囊。”
棠袖说:“还想着香囊呢。”又道,“你是不是办案办傻了,人家《生查子》写的是元夕,哪有你这样套在七夕上的。”
陈樾说:“因为这个你才没买香囊的吗?”
棠袖没否认。
陈樾又看看荷包。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荷包面料颜色偏深,刺绣图案也并非女子常用的那些,而是头鹿。
鹿同禄。
陈樾心下微微一动。
他没再说什么,将荷包在腰侧系好,空出手去牵棠袖。
此时月亮已升过柳梢头,晚风寒凉,男人的手掌却非常温暖,更甚他整个人都好像火炉变的似的,光是站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