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马车减速,西华门快到了。棠袖怀着宛如壮士断腕的心情最后喝口热茶,鼓起勇气下车。
一下来,纵有流彩提前撑伞,不免也还是被细碎冰凉扑了一脸。
雨变成雪了。
棠袖默默低头,将自己完全裹进狐裘绒毛里。
这一裹,愈发显得脸小,瞧着跟没出阁的姑娘似的。
旁边冯镜嫆只穿了一品诰命服的大衫霞帔,并未如棠袖这般全副武装,然左都督夫人神色淡定极了,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冷。棠袖不信邪地凑过去摸摸,好家伙,她娘露在外面的手比她捂着汤婆子的手还热。
棠袖不由思忖她到底是有多不耐冻,就听冯镜嫆道:“说你体虚,你还不信。”
话落,将棠袖往后拽了拽,不让棠袖站风口。
棠袖讨好地道:“还是娘疼我。”
冯镜嫆没理。
自己生的自己不疼着宠着,还能怎么办?
冯镜嫆带着表面放浪形骸,实则身娇体弱的女儿往坤宁宫走。
皇后千秋节朝贺,一向在坤宁宫举行。
坤宁宫于万历二十四年与乾清宫一同毁于火灾。乾清宫作为皇帝寝宫,短短两年便重建竣工,坤宁宫则是直到万历三十三年方重建完毕。
然而和没搬回乾清宫的皇帝一样,皇后至今也仍住在启祥宫。本该是皇后寝宫的坤宁宫长久无主,显得十分空寂,此刻内外命妇一批批地到来,庞大人气冲刷着这座崭新的宫殿,加之地炕暖炉等早早地被都人宦官们烧起来,如春暖意令得冻了一路的命妇们脸色纷纷好转,总算有心力相互问候聊天,人声渐起,这座宫殿逐渐恢复该有的气质。
棠袖也脱掉狐裘摘掉围脖,过去找沈珠玑。
沈珠玑这次是带着朱徽娟一起来的。
小丫头一见棠袖就喊干娘,声音笑容甜得能淌进人心坎儿里。
棠袖想抱朱徽娟,奈何她穿得厚,朱徽娟也几乎裹成球,棠袖试了下,确实不好抱,便只得捏捏小丫头粉白的脸蛋儿,惹得小丫头眼睛都眯成月牙。
“我怎么瞧你像是有点胖了,”沈珠玑端详着道,“这段时间睡得好?”
棠袖摇摇头,又点点头。
胖这点她不承认,刚她娘还说她体虚。
不过这段时间确实睡得还不错,她已经很久没做那个梦了。
然后也捏了把沈珠玑的脸,叫沈珠玑感受一下她的体温,她手一到冬天就没热过。
沈珠玑和冯镜嫆的反应一样,立即命宫女再送个暖炉过来。太子妃殿下捂着棠袖的手道:“应当不是虚。我觉着你就是体寒。”
棠袖道:“管它是什么,反正我不想再喝药。”
上回她喝药喝到流鼻血的事叫远在福建的杜湘灵知道了,杜湘灵毫不客气地在信中大肆嘲笑一通,说有的人表面看着虚得很,实际内里强壮得补药都没法补。
说起杜湘灵,棠袖从袖筒中取出封信给沈珠玑:“今年湘灵最后一封信。”
沈珠玑一愣:“她出海了?”
“出海了。”
下次再想接到杜湘灵的信,恐怕得等到杜湘灵回来。
沈珠玑嗯了声:“但愿湘灵能平平安安的。”
沈珠玑收好信,准备回东宫再看。
不多时,皇后到来。
由于此次皇帝并未赐宴,皇后自己也不欲大办,因而等众命妇行过庆贺礼,除像棠袖这样能跟太子妃去东宫坐坐的,余下的人便只能散了。
这一年的千秋节,便是王皇后最后一次接受命妇朝贺。
往后一直免命妇朝贺,甚而百官朝贺也渐渐免了。
说回眼下,众人散开后,冯镜嫆没立即出宫。
她打算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再去翊坤宫跟皇贵妃说说话。
便和棠袖约好在东华门碰面回家的时间,带着青黛走了。
棠袖也动身。
雪比清晨时大了些,整个紫禁城堆银砌玉,分外美丽。棠袖和沈珠玑共撑一把伞,边聊边看朱徽娟在前面吭哧吭哧地踩雪,留下一串小脚印。
偶尔朱徽娟止步弯腰,直起身时,特意把手背在后头才朝她们跑来。心知她手里肯定捏着雪球,果然等雪球砸过来,棠袖和沈珠玑不约而同装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躲闪,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粉白脸蛋变得红扑扑的。
“徽娟真可爱。”棠袖说。
沈珠玑同样在笑,闻言道:“可爱你也生一个。”
棠袖道:“那也得我能生啊。”
沈珠玑想说兴许缘分还没到,话将出口时记起眼前这位还没跟江夏侯复合,只好说:“那你没事多来看看徽娟。徽娟成天跟我念叨干娘不进宫看她。”
棠袖哎呀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徽娟和你一样爱念叨。”
沈珠玑道:“怎么说话的?”
她柳眉一竖,学朱徽娟也团个雪球,欲往棠袖围脖里塞。
棠袖多机灵,在她团雪球时就已经从伞下跑开。
跑远了,飞快抓一把雪,出其不意地返身,往沈珠玑脸上洒。
“藏藏!”
沈珠玑佯怒地喊了声,旋即扔了伞,两只手全空出来好团更大的雪球。
棠袖再度跑远。
前面朱徽娟听到动静,扭头见亲娘跟干娘快要干起来,咯咯笑得更开心了。
笑着笑着还拍手,大喊干娘当心,别被大雪球砸到了。
沈珠玑闻言气恼得不行,她这女儿到底向着谁啊?
大获全胜的棠袖拊掌直笑,不错,她就知道这个干女儿没白认。
这么一路闹到东宫,棠袖身上的绒毛全湿了。才进慈庆宫换身干净衣服没多久,百官朝贺那边的皇极殿来了位宦官,说请江夏侯夫人过去一趟。
不用问,肯定是陈樾让她过去。
“能生的时候到了。”
沈珠玑还惦记着适才被棠袖洒了满头满脸的雪,她却丝毫没能报复回去的仇,立刻撵人走:“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一举得女。”
棠袖:“……”
不妙,她温柔端庄的太子妃变坏了。
她无奈回:“你就埋汰我吧。”
然后和朱徽娟道别,等下次进宫再来陪她玩。
朱徽娟乖乖点头:“我等干娘。”
棠袖摸摸她小脑袋,抬脚出了慈庆宫。
这个时候,外命妇们大多都已离开紫禁城,百官也回了各自衙门当值。安静的宫道上,雪安静地落着,棠袖移开伞沿看了看,猜测这场雪可能还要下很久,再看前方,那穿着飞鱼服的熟悉身影已经在宫道尽头等着了。
朱墙黄瓦白雪纷扬,那抹鲜艳的红始终矗立着,静默如山。
明明已经好些天没见,难得这次能见面,本该好生温情一番,然棠袖对着陈樾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走到近前,她开门见山问:“陈檖跟棠蔚打架你知道吗?”
像棠府属于外戚,为避嫌,棠蔚日后若想当官,最好不走科举,而走武举;陈檖身为长公主庶子,日后也多半会进锦衣卫,因此他们两人学功夫拜的同一位师父。
既是师兄弟,又是姻亲,棠蔚和陈檖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打架。
陈樾正要替棠袖撑伞的手一顿。
然后答:“知道。”
棠袖说:“我可问清楚了,是陈檖先挑起来的。你当兄长的得好好管教弟弟。”
陈樾应好。
得到回答的棠袖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想一举得女的打算。
棠袖前脚刚走,瑞安长公主后脚就过来了。
眼尖地望见棠袖背影,瑞安长公主问:“你跟你媳妇要和好了?”
陈樾说:“还没。”又道,“陈檖最近功夫练得怎么样?”
瑞安长公主不知怎么突然提到陈檖,迟疑了下才回:“还行吧?”
陈樾:“给他加作业,回头我得空跟他过过招。”
瑞安长公主:“又加作业啊。”
之前不是才减了吗?
瑞安长公主回府后立即召来陈檖,问他什么时候又得罪他兄长。
陈檖一脸茫然,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之前跟棠蔚打架的事。
陈檖无语了。
说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呢?棠蔚怎么不讲武德!
这话后来叫棠蔚知道了。
棠蔚抱以一个微笑。
我姐能是外人吗?我当然要跟我姐告状,不服你也跟你哥告状!
陈檖信了。
扭头去找陈樾告状,喜提一顿揍。
此事这才了结。
千秋节过去,不久便到冬至朝贺。
而冬至刚过去没几天,就又到了太后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