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负责传召的宦官,棠袖算了算:“这是太子的第四女吧?”
冯镜嫆说是。
然后让棠袖晚上早点睡,毕竟明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收拾。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棠袖掸掸身上的道袍,“我就这么穿。”
冯镜嫆也知道每年只有正旦朝贺的那天棠袖会穿侯夫人诰命服,其他时候她基本都不穿,鬏髻也不梳。她这习惯不仅宫里默认,命妇们也早见怪不怪,因此冯镜嫆只说:“没让你不穿道袍,只是叫你换个鲜艳点的颜色。”
棠袖道:“换什么呀,娘不会以为皇后殿下让外命妇进宫,真就只是为了行庆贺礼?”
冯镜嫆:“你的意思是……”
棠袖道:“上月南畿大水娘忘啦?皇后是想让我们捐银子赈灾呢。”
末了劝冯镜嫆,明日鬏髻梳最普通最低调的那种就行,分心满冠最好也选样式朴素的,别太张扬。
皇后节俭,平时就见不得铺张浪费,更枉论受灾之地还没等到朝廷赈济,这种时候不蹦跶到皇后跟前也就罢了,倘若叫皇后亲眼看见她们在受灾百姓连活着都成问题时仍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哪怕当时不说什么,过后也肯定要降罪。
“明天就还是按之前的习惯来,”棠袖又说,“咱娘俩你捐你的我捐我的,份额别凑一块儿。”
冯镜嫆说好:“你用什么名义捐,江夏侯夫人?”
冯镜嫆只是很单纯的询问,毕竟捐银赈灾是要造册记录的,棠府小姐和江夏侯夫人,这两者一个无诰命一个有诰命,区别太大,必须得确定用哪个。岂料棠袖莫名停顿了下,才点点头说:“嗯,用侯夫人的名义。”
冯镜嫆何等心细,当即就明白了,棠袖跟陈樾还有联系。
具体是什么时候有的联系,冯镜嫆不甚清楚,也不打算盘问。她早在棠袖开始念书写字那会儿就不太管棠袖,包括棠袖跟陈樾定亲也是棠袖自己拿的主意,她从头到尾都没怎么插过手,如今就更不会管这小两口。便道:“你明天是不是还要见皇上?”
棠袖说是。
冯镜嫆道:“那到时我就不跟你一起了。”
棠袖应好。
于是明日一早,有官职在身,且同为左军都督府官员的棠东启、辰二爷共用一辆车,冯镜嫆和棠袖各乘一辆。
——辰二爷的妻子也有诰命。
只是刚生下棠蔚就去了,辰二爷为妻守孝,不愿再娶,这也是为什么明明上头早没了长辈,棠府却至今都没分家的一大原因,便是怕辰二爷一个人顾不好自己跟棠蔚,索性不分开,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出了府,虽还是酷暑时节,然立秋已过,又半夜下了场暴雨,没那么热,棠袖没让人往车里放冰盆。等到西华门前,她被流彩扶着下来,一点汗没出,整个人清清爽爽。
旁边车里的夫人太太们就没她这么舒服。
为了搭配全套的鬏髻和礼服,但凡年轻些的夫人太太们俱都上了妆,力求不叫宫中嬷嬷挑出仪表上的差错。奈何哪怕预备了足够多的冰,这一路下来也难免因为盛装出了汗、花了妆,这会儿全在抓紧时间休整,等终于能出来,抬头就见前头已经有人了。
细看那特别显眼的一袭窃蓝色道袍,不是前段时间为着和离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夏侯夫人,还能是谁?
全大明的命妇真就只她一个敢不穿诰命服进宫。
夫人太太们对此大都艳羡得很,当然也不乏有嫉妒的,但只敢在心里偷偷地想,真跟棠袖打了照面,还要笑着道一句江夏侯夫人安好。
便如此刻,有脚程快的赶上棠袖,先向她道了万福,而后才给一品诰命的冯镜嫆见礼。
“真是巧,才进宫门就遇上。不若一起吧?”
这话却是对冯镜嫆说的了。
冯镜嫆颔首,于是一行人共同往东宫去。
进到东宫范围,远远就见太子妃立在慈庆宫门口,不知等了多久。棠袖和冯镜嫆说了声,带着流彩和帮她拿东西的都人们过去,未语先笑。
“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变成望友石了?”
“什么才,明明已经半年了!”
沈珠玑佯装生气,却也没忍住笑,一边拉棠袖的手一边抱怨:“你这和离后乐不思蜀,不进宫找我玩便罢,居然也不来看你干女儿,真是个没良心的。”
沈珠玑深居东宫,等闲没法出紫禁城,往往都是宫里传召叫棠袖进宫,她们才能趁机聚上一聚,这么数下来一年还真见不了几回。
听这小媳妇似的语气,棠袖忙晃晃沈珠玑的手,道:“哎呀,我这不就来了吗。”
随即说杜湘灵让帮忙转交礼物,沈珠玑一看,都人们手中捧着的大大小小的锦盒多到数不清,显然不止有杜湘灵的,还有棠袖自己的。沈珠玑忙让东宫宫女都搬下去,她要趁命妇们还没到齐,先跟棠袖叙叙话。
两人相携往慈庆宫里走。
刚进去,就听甜甜的一声:“干娘!”
棠袖应了声,俯身张开怀抱。
粉衣红裙的小丫头炮弹似的冲过来。
这是沈珠玑唯一的孩子朱徽娟,太子长女,万历三十二年生的,正是最玉雪可爱之时。
相比起上次抱朱徽娟,这次明显重了些,棠袖不由夸奖:“徽娟又长高了。”
“徽娟有听干娘的话,每天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朱徽娟骄傲地挺起小胸脯,“不信问母妃,徽娟今早吃了好多饭饭呢!”
沈珠玑帮衬道:“可不是,知道你今天会来看她,这几天特别听话。”
棠袖摸摸小丫头脑袋:“真乖。不过就算平时干娘不来,徽娟也要听话,知不知道?”
“知道!”
朱徽娟很喜欢棠袖,搂着棠袖脖子,一口一句干娘叫个不停。
棠袖朝流彩示意了下,后者取出特意给朱徽娟准备的礼物,果然小丫头注意力立即被从没见过的精致木屋吸引了。但饶是如此,她也仍赖在棠袖怀里不肯出来,棠袖便抱着她落座,同沈珠玑说话。
互相慰问了几句最近的生活,两人聊起杜湘灵。
听棠袖说杜湘灵这趟要出海,跑得远,今年约莫是不回来的,沈珠玑叹气:“不是你忙,就是她不在京师,真不知道咱们三个什么时候能再好好聚上一次。”
棠袖道:“叹什么气呀,她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
沈珠玑心道也是,杜湘灵一贯机敏,敢出海就必然提前做好了各种规划和筹备,否则以她的性格,她轻易不会尝试没有任何经验的东西。收起无法传达的思念和担忧,沈珠玑对棠袖道:“我给你俩也准备了礼物,你出宫时记得带上。”
棠袖说好。
不再提杜湘灵,沈珠玑转而问棠袖这次进宫前可听到什么消息,比如说皇后殿下有意率领内外命妇捐银赈灾。
棠袖答:“没听到。不过我猜出来了。”
沈珠玑道:“所以你带了银子?”
棠袖说:“带了。”
流彩提着的匣子里就是。
沈珠玑放下心。
其实带不带银子都无所谓,毕竟此次传召皇后并未提及赈灾,只是有人根据皇后以往作风这么推测罢了。然则不管这推测的可信度高不高,只要它传出去叫人听见了,那棠袖势必就要早早做好准备。
谁让每次捐银子,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棠袖,就想看这位因常年行善而备受民间推崇的江夏侯夫人跌落神坛。
无论是出于她在民间的名声,还是出于她在贵族的地位,太多人想扳倒她了。
要沈珠玑说,棠袖本身家世就好,嫁的丈夫,之前嫁的丈夫条件也好,她自己更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手腕有手腕,看似成天大把大把银子往外撒入不敷出,实际得到的回馈并不算少,这证明她并非只是一味的行善。
棠袖不傻,她比谁都清楚至善是伟大,但她当不了,也不会当那种大善人,那就当一个聪明人,这样就不会明知有坑却还要为着大义栽进去,她可以用别的方式比如把坑填平再走。
勋贵圈,名利场,聪明人在其中可能活不长久,但不聪明必然很难活下去。
陪朱徽娟玩会儿木屋,宫女禀报命妇已到齐,太子妃殿下可以动身了。
此刻命妇所在的宫殿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夫人太太们正互相交谈,说说笑笑,十分放松。闻得太子妃到来,众人忙止住话,起身行礼。
待太子妃落座,众人抬头,就见太子妃殿下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太子妃旁边的江夏侯夫人也一如既往的特立独行,这两个手帕交的关系更一如既往还是这么好。
接着皇贵妃,即棠袖姑姑也到了。
——其实宫里还有另一位王皇贵妃,是为太子生母,但遭皇帝厌弃,久不露面,如眼下这样的场合也不露面,因此无人问津。
世人只知棠府出身的皇贵妃。
皇贵妃打从进宫起就扶摇直上,三千宠爱于一身。按说皇后该不喜她的,然事实是皇后为人端谨谦退,加之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无心计较皇帝专宠,这就令得皇贵妃有些恃宠而骄。
好在宫里尚还健在的妃嫔不多,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皇贵妃骄也骄不到谁跟前去。
此刻皇贵妃入殿,众人顿觉满眼繁花似锦,四十岁瞧着竟跟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没什么差别。不愧是这么多年始终屹立不倒的宠妃,那张艳冠群芳的脸任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好热闹。”
皇贵妃刚坐下就招手示意棠袖近前:“来,咱姑侄俩说会儿体己话。”
棠袖依言上前。
方才见礼,棠袖与其他人一样,喊的是皇贵妃殿下,现在坐到一块儿,棠袖才喊了声姑姑。
“我娘在那边呢。”
棠袖给皇贵妃指冯镜嫆的位置,方便开宴后她们姑嫂说话。
皇贵妃道:“看到了,不急。我先问你,你跟江夏侯真的和离了?”
棠袖欲展开折扇的动作一顿。
然后才说:“真的。”
皇贵妃道:“可我怎么听说和离书……”
棠袖:“嗯,在皇上那儿。”
皇贵妃道:“你不打算要回来?”
棠袖闻言笑了:“谁敢从皇上手里要东西?”
“也是。”
皇贵妃若有所思,似乎在盘算找皇帝撒撒娇把和离书要过来的可能性。
至于要过来后还不还棠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棠袖收起笑。
她看着手中扇面,神色不明。
果然啊。
棠袖眸光沉沉地想,到底是进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见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若换作以前的姑姑,听闻她和离只会担忧她是否与夫君不睦,是否过得不好,而非现在这般,第一反应是她和离作假,第二反应是她借皇帝的手故意拖延,她在刻意对外划分她与陈樾的关系。
国本虽立——
可谁又敢说国本绝对不会更换呢?
旁人或许不清楚,棠袖却是知道的,皇贵妃这些年一直在为儿子福王争取太子之位,哪怕立储后也没消停,身为娘家侄女的她天然站在福王这边。可同时她嫁给了陈樾,又与太子妃交好,她背后拥有的势力和影响都极大,皇贵妃更要替福王牢牢抓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