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鬼宅
荒宅久违地迎来访客, 牙婆推开木门,恰逢一股阴风穿堂而过,牙婆吓得浑身一激灵, 停在门口,不敢再进了:“娘子,这就是了。老身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就不进去了。”
赵沉茜扫过牙婆的脸,她的害怕不像是装的, 莫非闹鬼不是噱头?赵沉茜偏不信邪,提着裙摆迈入门槛,她仿佛踩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 低呼一声,牙婆吓得大叫, 转身就跑:“救命啊,有鬼!”
赵沉茜扶着柱子站好, 说:“没事, 只是青苔而已。”
牙婆惊魂未定站住, 怎么都不肯靠近:“真的?”
牙婆乍乍呼呼,非说里面有鬼, 赵沉茜懒得理她,索性自己在宅子中查看。
据牙婆说, 这座宅子曾是杨家的祖宅,修建于杨家鼎盛时期,既有江南园林的精巧,又有北方官邸的工整。宅子共三进,分东中西三路,中路依次是门厅、客堂、祖祠, 东路是一个大花园,望月亭、书斋、戏楼等散落其间,颇有雅意。西路居住性最强,轩廊相连,移步换景,每个庭院都有独立的门,关上就是一个个小天地,打开就连通成一座花园,虽然因年久失修,那些精巧的花树已长成峥嵘巨物,但并不影响原本的匠心巧思。
赵沉茜看了一圈,心里已有六分满意。这个宅院看起来灰扑扑的,但住宅最要紧的不在于装饰华丽,而在于细节。仔细看,这里用得木料都是上佳,庭院开阔,屋舍整齐,有园有景,石板路在岁月的打磨下,已带上玉一样的润意。只需要重新上一遍漆,修理一下荒坛杂草,不比新宅子差。
小桐跟在赵沉茜身后,在荒草堆中转来转去,没一会就晕了头。四周草木葳蕤,木梁斑驳,破洞的窗纸黑漆漆的,后面仿佛有一双眼睛,默默盯着来人。小桐都有些瘆得慌了,小心拉赵沉茜的衣袖:“沉茜,这座宅子是不是太大了?”
“大?”赵沉茜意外,“中路的祖祠、礼堂不能住人,东路的花榭水阁适合宴客,却不能久住,唯有西路这几间房能勉强居住,你我两人,各一进院子,将将够住,大吗?”
小桐愣住,不由自我怀疑:“不大吗?”
赵沉茜试着拉动侧门,但西侧门从外边锁住了,只能从门缝隐约扫到,西墙外是马路,旁边是河道,水路陆路都方便,而院墙特意加高,不必担心被外面的人看到宅子里面。赵沉茜又满意了一分,她走向正房,门上挂着锁,她就扒开窗纸,朝里面看去。
小桐瞧见赵沉茜的动作,深深打了个寒战,忙上前阻止:“沉茜……你胆子真大,你忘了这个宅子闹鬼,你也不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赵沉茜诧异地望了小桐一眼,挣开她的手,平静往屋里看去:“这有什么,人不比鬼可怕?”
小桐屏住呼吸,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小桐也被吓得大叫,赵沉茜不悦回头:“闭嘴。”
小桐这才意识到并不是什么东西从窟窿里扑出来,而是牙婆进来了。牙婆见那两个女子久久不出来,以为她们出了什么事,壮着胆子走进来,谁想刚进来就看到这一幕。
牙婆捂着胸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做什么?”
赵沉茜难以理喻地看着她:“看宅子啊。”
牙婆指指窗户里面,又指向赵沉茜,音调都变了:“那就是杨大郎死的地方,晦气的很,你竟然还趴上去看!”
原来这就是杨薛夫妻的新房,赵沉茜若有所思,难怪梁上贴了黄符,屋里也有香灰的味道。雨天光线不好,屋里久未住人,阴晦的很,再加上牙婆嚎得那一嗓子,赵沉茜都没看仔细。不过以赵沉茜的眼力,这一瞥已足够认出来,里面的家具看着不起眼,但都是檀香木打造。
赵沉茜满意程度到达八成,剩下两成可以后期改造。赵沉茜做好了决定,便问牙婆:“杨大郎死后,这里还住过人吗?”
“没有。”牙婆只虚虚搭个边,脚尖朝外,随时准备跑,道,“杨大郎死后,这里屡屡闹鬼,许多人都碰见过,一入夜这院子里就有黑影走动,看身形极肖杨大郎。下人们都吓破了胆,没人敢往这里走,杨家人最开始还不信邪,不许下人乱说,但他们自家人也一个接一个病倒,他们这才怕了,赶紧转卖了宅子搬走。后来这宅子换过好几任主人,不乏像娘子这样不信鬼神之说的,但他们在这里又是烧香又是做法事,还是能撞见鬼影。所有买主都吓跑了,只剩下最后一任苦主,不敢自住又脱不了手,只能一降再降,只希望能回点血。娘子,这座宅子四千贯,放在山阳城其他地方,只能买一座一进的宅院,这里却花园水榭应有尽有,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赔本卖呢?”
以赵沉茜打听到的价钱,四千贯买这么大的宅子,确实绝无仅有。赵沉茜又问:“屋里面的家具,算在四千贯里吗?”
“当然算。”牙婆道,“那屋里阴森森的,就算把家具劈了当柴烧,都没人肯进去搬呢,您要是愿意接手,东家求之不得。”
“好。”赵沉茜点头,非常痛快,“四千贯,我要了。之后的文书官契,就有劳您帮我跑腿了。”
牙婆张大嘴,顿了又顿,不敢相信赵沉茜真的要买,她忍不住问:“娘子,你想清楚了?”
“当然。”赵沉茜说,“四千贯有些沉,您看怎么收钱?”
赵沉茜很快在牙行办完文书手续,牙婆喜笑颜开地送她们出门。小桐疑心她的脑子被雨水浇坏了,她低头看着一整串沉甸甸的钥匙,不可思议问:“我们这就买了宅子?”
“是啊。”赵沉茜说,“多耽误一天就要多交一天客栈钱,有什么可犹豫的?”
小桐还是没有实感,她又懵了一会,等脑子终于能转动后,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那么大的宅子,每天光扫地就要好久哦。”
赵沉茜有些无奈,道:“你又不是丫鬟,担心这些做什么。何况,那么大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可以雇人修墙砌门,将中路、东路分出去,赁给外人住,我们自住西路。这样,我们每个月的花销就有来路了。”
小桐豁然开朗,沉茜的脑子就是好用,原来还可以这样!不过,小桐不解问:“为什么我们不住东路呢,那里有花有树还有水,我觉得最好了。”
赵沉茜见惯了皇家园林,想都不想否决:“树太多,看着雅致,但容易埋伏刺客,不安全。退一步讲,那种地方冬天冷,夏天蚊子多,只适合种树,不适合住人。”
“那中路呢,中路高大气派,比西路体面多了。”
“中路更不行。”赵沉茜道,“中路被左右夹击,只有一条出去的路,万一发生什么不方便逃生。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祠堂。拆了对杨家先人不敬,而不拆,我看着闹心。”
赵沉茜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泛起涟漪,低低道:“我最讨厌拜祠堂了。”
尤其是赵家的祠堂。明明她恨不得将昭孝皇帝的牌位烧成灰,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不得不装足了孝女,为他上香磕头。
她带领满朝文武、内外命妇参加过许多次祭祖,无人知道,她跪在蒲垫前,虔诚敬告祖先时,其实每次都在心里嘲讽昭孝帝。如果祖先有灵,她巴不得他能看到,他玩弄了一辈子帝王心术,可是最后,他最看重的皇位传给了别人的儿子,他心心念念的生母一辈子都没得到太后尊号,反而是他厌恶不已的正妻成了皇太后,赵茂迟早都要封自己的父亲母亲,昭孝帝有没有香火供养,竟然要靠他最看不上的大女儿赵沉茜。
只可惜赵沉茜死得太早,要不然,她迟早要将昭孝帝最在意的东西,一件件捣毁。
他们办完交易宅院的手续,天色已经昏沉,碎雨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小桐以为终于能休息了,没想到赵沉茜就像感觉不到累,接着去找木工瓦匠,让他们去翻新宅院。工匠们一听是曾经的杨宅,纷纷摆手,赵沉茜眼睛都不眨地加钱,一直加到有人接为止。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人呢,最终赵沉茜还是如愿找到了匠人。她约定好工期,一身轻松走出瓦舍,得知布庄已经关门了,颇为遗憾:“竟然这么早就歇业了?罢了,终究不比汴京,等明日再去吧。”
赵沉茜竟然打算一天内把所有事干完!小桐叹为观止道:“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你来山阳城才三天。沉茜,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能干的女子了。”
“为何要特意限定在女子中,所有男人都比我强吗?”赵沉茜不屑道,“我只是懒得再把自己搞那么累,有意放慢了动作,你没见我以前……”
小桐问:“以前怎么了?”
赵沉茜垂下眸子,淡淡道:“罢了,都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可说的。”
“哦。”小桐乖乖点头,很快又想到了新鲜事,好奇道,“在琅嬛阁你讲价那么厉害,但刚才在牙行和工坊,你为什么不讲价,他们要多少你就给多少?”
“因为琅嬛阁是薛刺史开的,而牙婆和工匠,都是普通百姓。”赵沉茜语气平淡,她拢紧斗篷,稳步走入万家灯火中,“靠自己挣钱的人,一分一厘都是他们应得的,不该在他们身上用那些心术手段。”
赵沉茜和小桐回到客栈,夜幕已黑得看不清人影。赵沉茜提着裙摆进门,在门口抖掉身上的水。店小二看到她们,立刻围上来:“两位娘子安。二位的房间只剩一夜了,要续吗?”
赵沉茜见店小二只关心她们续不续房,就知道她们赚了五千贯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但最晚明日,城里就该打听她们了。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住客栈了,杨宅虽然老旧,但收拾收拾还能睡,她宁愿住在鬼宅里,也不想住在心怀鬼胎的人群里。
赵沉茜淡淡道:“不续了。明日早食不用送了,我们一早就退房。”
店小二的笑脸肉眼可见收敛起来,不咸不淡应了声,连引路都懒得做。赵沉茜心道变脸可真快,这种没有人讨好她的感觉让她新奇,也让她感到自由。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无人捧着她,同样也无人算计她。归于平凡,等价交换,别人如何对待她,只取决于她做了什么。
真好,她终于不再是昭孝皇帝的女儿,而只是赵沉茜。
第68章 新生
今日一早, 河边就有了热门话题,打水的、洗衣的、乘船的人都被吸引过来,没一会, 全城都知道,山阳城来了两位神秘女子,昨日在琅嬛阁豪赚五千贯之后, 马上花了四千贯,买下了镜桥前那座积压多年的鬼宅!
人群议论纷纷, 早已被人忘却的杨宅在时隔多年后,再一次引来众多访客。摇船的船夫瞧见许多人搬着家伙进进出出,隔着水面, 好奇地问:“吴工,今日怎么出来的这样早?”
吴工头指了指面前的宅子, 说道:“东家催得急,耽误不得。”
木工瓦匠进门没多久, 下一波人又来了。伙计们抬着看着就沉的木箱, 小心翼翼迈过门槛。路人瞧见木箱上的标识, 呦了一声:“秋水阁的料子,大手笔啊。”
不用问, 这又是那两位神秘女子的手笔了。据送货的小厮透露,贵客出手阔绰, 木材、砖瓦、布料甚至窗纸都要最好的,有好事人为她们算了一笔,算上买宅子的钱,她们那五千贯,才一天就差不多都挥霍了出去。
作风如此不同寻常,一时山阳城对这两人的来历猜测纷纷。有人说她们是南渡的世家女, 有人说她们是某位大人物置办的外室,也有人说,她们是隐世不出的捉妖师。
凑热闹的人等在宅子外,都想看看这两位女子是何方神圣,可一直等到残阳铺水,半江瑟瑟,也没见到传闻中非常貌美的女主人。摇橹阵阵,河道上飘来炊烟的味道,众人觉得没趣,渐渐散去,陆续回家吃饭了。
然而,就在他们散后,一个风尘仆仆、布衣落拓的男子停在西侧门前,抬头看了看屋檐,抬手敲门。许久后,门后才传来清亮的女子声音。
“来啦。”小桐飞奔过来开门,手上还拿着没拧干的抹布。她瞧见门外男子,怔了下,问:“请问你是……”
男子不甚标准地作了个揖,说:“我是从牙行过来的。听牙婆说,你们这里赁舍?”
小桐意外,今早才刚和牙婆说她们要外租宅子,这么快就有住客上门了?小桐道:“是的,你等等,我叫她过来。”
小桐下意识想关门,但这个男子是新来的租客,无论成不成,把人关在门外太不礼貌了,可是沉茜又说她不是猴,不想被无关之人看热闹……小桐犹豫片刻,把来人拉到门里,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
灰衣男子扫了眼乱成一团的庭院,点头:“好。”
小桐快步跑向后面。最后一进院子里,工匠在赵沉茜的指挥下封好了西路和中路的门,并且加高了院墙,但是在最后一件事情上,双方始终无法谈拢。
赵沉茜让工匠修葺正房,也就是杨薛夫妻婚房的门窗,工匠们怎么都不肯进门。吴工头说:“娘子,不是我们偷懒,而是真的做不了。里面死过人,阴邪的很,我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一家老小全指望着我们吃饭呢,实在不能进去。”
赵沉茜道:“你们要多少,我可以加钱。”
“不是钱的事。”吴工头将材料放在连廊上,连靠近都觉得晦气,连连摆手,“娘子,这是昨天你要的东西,桐油纸我们已裁好了,娘子只需要将旧纸撕下来,粘上新的就好。天快黑了,我们得走了,娘子保重。”
说完,他们放下东西就走,赵沉茜怎么能让他们离开,忙追上去:“等等。”
小桐在这时候进来,她诧异地望了眼行色匆匆的工匠们,没放在心上,兴高采烈拉住赵沉茜:“沉茜,有客人来了!”
赵沉茜一怔:“客人?我记得今日的商铺都来了,还有谁来送货?”
“不是送货的,是来租房的客人。”小桐说,“你不是说,要将中路、东路租出去么,才一天不到,就有人来了!”
赵沉茜眯眼,她早上才将宅子挂到牙行,傍晚便有人来了?赵沉茜正为窗户的事心烦,提裙去追工匠,道:“多半是骗子,将他打发走吧。”
“啊?”小桐失望,“我看他是个道士,看起来还挺正派的,这就打发走吗?”
赵沉茜出门的脚步一顿,回头:“你说他是道士?”
灰衣男子被丢下许久,他也不在意,一会观察房梁结构,一会研究地下杂草,很是自得其乐。小桐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陪着赵沉茜躲在花窗,悄悄道:“你看,我让他在这里等,哪怕没人看着,他也没有乱走,是不是人还不错?”
赵沉茜扫过来人灰扑扑的衣服、腰上的酒葫芦,不置可否。赵沉茜道:“穿得邋里邋遢,怎么看都不像混得好的道士。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就说他来租房,其他没说。”
赵沉茜惊讶:“他没穿道袍也没佩剑,这一身落魄模样,和穷酸文人没什么区别,你怎么知道他是道士?”
小桐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道士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照面我就认出来了。”
赵沉茜想到小桐曾陪着小姐在道观清修,潜意识熟悉道门也不稀奇。赵沉茜再次扫向外面的男子,目光里充满嫌弃。
说实话,她很怀疑这个人付不付得起房钱。他该不会像那些地皮无赖一样,付不起租金就赖账吧?
一个孤身男子,还疑似是个穷鬼,赵沉茜心里已否决了一半。她一边构思拒绝的说辞,一边走出去,道:“宅子里有些事,耽误了,让道长久等了。”
灰衣男子转身,仿佛才发现自己被打量了很久一样,道:“无妨。娘子今日刚搬新宅,自然有许多事要忙,娘子先顾自己的事。”
赵沉茜微微眯眼:“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搬进来?”
灰衣男子挑挑眉,爽朗笑道:“山阳城满大街都知道,杨宅易主,新主人是位极其美丽的娘子。我一路走过来,自然而然就听到了。”
“一路走过来?”赵沉茜反问,“你听到我初来乍到,所以就直接走到我家,想趁我人生地不足,敲诈一笔?”
“哪敢。”灰衣男子道,“娘子独闯琅嬛阁的事迹已经在城里传遍了,我一介穷鬼,远不及琅嬛阁掌柜有头脑,哪敢打娘子的主意?”
“那你来做什么?”
“正如刚才我和这位小娘子所说,我路过牙行,听闻山阳城有名的鬼宅易了主,并且有意出租中路和东路。我对鬼宅十分感兴趣,正好缺一个落脚地,就过来看看。”
他是冲着鬼宅来的?赵沉茜扫过他身上平平无奇的灰袍,说:“你是道士?”
“娘子一进来不就认出来了吗?”
赵沉茜抿唇,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么杠吗?她不想租给他的心又强了三分,道:“道长既是从牙行来的,为何独自一人上门,牙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