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看着她,眸光里似有星河浮沉,浮光掠影。赵沉茜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欲语还休。
赵沉茜突然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容冲意外,挑眉询问怎么了。
赵沉茜不想回答。要怎么说呢?难道说,她不想在他眼睛里看到另一个女人的缩影?
好在,黑衣人终于过去了。赵沉茜立刻放手,主动退开,容冲感受到她的抗拒,也默默松了手。
赵沉茜不想延续这种似是而非的暧昧,他们明明只是队友。赵沉茜冷静得称得上冷淡,说:“接下来我们去珍宝阁探探,芙蓉的雄黄酒从那里来,或许他们知道什么……”
她话音未落,背后袭过一阵风,斩断了她的发丝。容冲拉着她躲过,剑已握在手中,咣当一声拦住黑衣人。
黑衣人用的也是剑,巡逻的黑衣队伍明明过去了,唯有他杀了个回马枪,发现了赵沉茜。容冲格住长剑,紧盯着面罩下的眼睛,微微眯眼:“又是你。”
先前在海边穷追不舍,害得他们不得不躲入杨家的黑衣人,也是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容冲根本不想给他通风报信的机会,剑光像雪片一样,席卷而上。他们两人在本就狭窄的小巷里打斗,赵沉茜贴在墙壁上,寸步难行。
她也想赶紧离开战场,但是黑衣人似乎瞄准了她,始终不让她远离。容冲怕引来其他黑衣人甚至白衣人,不敢放大招,只能在过招中找破绽,一时双方僵持,谁都无法占了上风。
剑气纵横,将两人衣摆掀得猎猎作响。黑衣人翻身躲过容冲的剑,黑袍翻飞,隐约闪过一条泛旧的红色剑穗。
赵沉茜怔了下,飞快闪过熟悉感。这条剑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或者说,黑衣人竟然会用剑穗?
容冲这么多年剑不是白练的,渐渐控制了节奏,他抓住破绽,一剑将黑衣人震飞,他正要上前补剑,赵沉茜突兀地叫住他:“等等。”
容冲剑势生生停下,剑尖距离黑衣人喉咙仅余发丝粗细。赵沉茜深深看了黑衣人一眼,说:“先走吧,找线索比较重要。”
容冲不理解,但听话。他居高临下瞥了黑衣人一眼,目光锋锐,无声警告他随时可以杀了他,然后就利落收了剑,带着赵沉茜,几个起落消失在房檐间。
容冲飞了许久,确定没有人能追上他们,才在小巷间停下。他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赵沉茜沉吟片刻,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我需要确定。”
容冲听到她这样说,立刻放下心,安心将动脑的事情交给赵沉茜。赵沉茜想了会,问:“你还记得医馆那天……”
容冲表情不善道:“那个晦气郎中的地址吗?”
“不是。”赵沉茜说,“是那位邪气入体的老婆婆,她有一个很爱笑的女儿。你还记得她们家在哪里吗?”
不是找卫景云,容冲心情大悦,道:“不记得,但知道大概方位,可以试试。”
“走。”赵沉茜喃喃道,“我得找她确认一件事。”
容冲原本觉得知道大概方位,一家家找过去,难道他能背到最后一家才碰对?然而他的运气偏偏这么背,小桐正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人叫醒,隐约看到床头杵着两个怨气冲天的黑影,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
“你们……”小桐用力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你们是……”
赵沉茜怕她喊出自己的名字,立刻阻止道:“是我。我们在医馆见过。”
小桐哦了声,忙爬起来,看着他们惊疑不定:“那你们这是……”
“深夜叨扰,多有失礼。”赵沉茜说,“但我遇到一件怪事,只能寻你帮忙。”
小桐一听,赶紧打起精神,一点都不怪他们大半夜将她吵醒:“怎么了?”
“你知道周霓在哪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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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宵禁刚刚解除,小巷的宁静就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女子睡眼惺忪,不耐烦地打开院门:“谁啊,这么早?”
她开门看到外面站着一男两女,表情依然不耐烦,但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摸向武器。小桐笑意盈盈,眨巴着眼睛道:“周霓,是我呀!你还记得我吧。”
周霓沉默片刻,看向后两个人:“你们……”
“她是自己人,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是谁,但放心,我们没有恶意的。”
周霓冷笑,连名字都不想告诉她,却说没有恶意?周霓懒得搭理,转身关门,小桐吓了一跳,忙双手抵住门:“别关别关,我们还没说完呢……”
一直安静打量的赵沉茜突然开口:“我们有你师兄的消息,你也不想听吗?”
周霓带着三人,和她在后院霍霍磨刀的父母问好。赵沉茜扫过满院来路不明的骨头,心想幻境安排给他们的剧本,真是各有各的刺激。
满脸横肉的屠夫夫妇听到他们三人是周霓的朋友,笑得合不拢嘴,非要接一碗新血给他们喝。周霓熟练地拒绝,带着三人进屋,等隔绝了二老视线,她一转身,容色立即变得冰冷:“你们如果敢骗我……”
“放心,我们没那么闲。”赵沉茜一夜未睡,神色倦怠,语气也冷淡许多,“我们花了许多功夫才找到你,我比你更不想浪费时间。我记得,你有一条剑穗?”
周霓警惕地看向她:“那又如何?”
赵沉茜揉了揉眉心,问:“能画下来吗?”
周霓为难,在屠夫家找刀容易,找笔墨却有些难。她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到一张能用的纸,歪歪扭扭画出剑穗。
容冲看着纸上的东西皱眉,这真的是剑穗?赵沉茜默默看着周霓落笔,看到一半就呼了口气:“我确实没看错。丑得这么独特的东西,实在过目难忘。”
周霓本来就不擅长画,听到赵沉茜说丑,她没好气撂下笔,道:“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沉茜问:“这条剑穗,你还送给了谁?”
“只有我师兄。”周霓紧盯着她,目光中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害怕,“你遇到他了?”
赵沉茜沉默片刻,直视着周霓,平静道:“昨夜,我在一个黑衣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剑穗。”
周霓骤然失语。过了一会,她牵着嘴角笑了笑,故作乐观道:“还好,至少他还活着。”
赵沉茜没有说话,连容冲和小桐都沉默不语。
在这个幻境里待了这么久,他们早不像刚进来时那样天真,觉得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幻境中的死亡是真的死亡,那幻境中不死不灭、无知无觉的黑衣人呢?
周霓一直挺胸昂头,一副师兄不会有事的自信模样。她用力眨眼,眼泪忽然滚滚而下。
周霓问:“你在哪里见到了他?”
赵沉茜叹息:“他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袍子,我认不出来。但我很确定,他并非没有神志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至少,他认得出那条剑穗。”
第47章 看朱
旭日升起, 阳光金灿灿地将世界怀抱其中。周霓坐在窗沿,伸手遮住阳光,慢慢道:“他叫宋玟, 原本是孤儿,我阿爹看他骨骼清奇,是练剑的好苗子, 就将他带回来收养。他到我们家第二年,我就出生了。我有印象起, 师兄就在我身边,小时候爹娘忙武馆的事,没时间带我启蒙, 是他教我握剑、扎马步、看剑谱,我的武功, 可以说是他一手传授的。”
周霓喉咙哽咽了下,少年时光有多美好, 现在回想起来就有多绝望。周霓平复了一会, 才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慢慢长大, 师兄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初时有很多媒人要替他张罗,他都拒绝了, 只说不急,不知怎么坊间就传出闲话, 说我爹名义上收他做徒弟,其实是招了个童养婿。我那时还不懂,跑去问他童养婿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只需做自己就好,莫要管外界流言。再后来就没有媒婆上门了,他依然在武馆, 帮我爹带徒弟,帮我娘打量琐事,分文不取,尽心尽力。北梁人占领了汴京后,武馆生意越来越难做,师兄劝我爹关了武馆,将练武场辟成菜地,我们自给自足,倒也清净。这么多年下来,所有人都默认他以后要娶我,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
周霓眼眸里闪烁着泪光,道:“可是,他食言了。我十七岁生辰过后,阿爹出面给我们订下婚约,爹娘本来打算一家人吃顿饭就算完礼了,但师兄坚持说别的小娘子出嫁都办得十分隆重,我的婚礼不能马虎,别人有的我也要有。他将婚期定在了一年后,非要花一年的时间为我筹备婚礼。半年前,他的一个朋友收到蓬莱岛请帖,怕岛上有危险,请师兄同去助阵,师兄看在江湖情谊上答应了。他走前和家里说好了,出一趟短门,最多半个月就会回来。没想到他这一去,至今未归,他的那个朋友也不见了。”
周霓手掌覆住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江湖人出门后一去不复返,答案往往很明显,连父母都隐晦地提醒周霓,宋玟很可能在路上遇到了麻烦,人生一辈子还长,周霓要早作打算。
可是周霓不信。那可是全知全能、心细如发的师兄,怎么可能有他解决不了的麻烦呢?周霓从雪满南山等到绿树成荫,实在厌恶了这种等待的感觉,于是在一个夜晚收拾了行囊,背着父母,独自踏上寻找仙岛的路。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生逢乱世,越往南走动乱越频繁。周霓路上经历的困难、委屈、危险,远超她过往十八年人生的总和,但她没有抱怨过一句。最难过的时候她就在心里想,等见到师兄时,她一定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师兄会心疼她,还是会为她骄傲?
可是,周霓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她辗转搭上钱掌柜的船,登岛前还有些来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意思,但等上了蓬莱岛,她看到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甚至希望是师兄变了心,厌倦了武馆单调的生活,抛下他们逍遥快活去了,更甚者他见异思迁,和那个妖艳多姿的殷夫人混在一起,周霓对着他大骂一顿,也能接受。
小桐一行三人的到来,彻底击碎了周霓的侥幸。
周霓早就认出来,那位安静话少,但实际上才是主事人的女子就是被钱掌柜中途捡起来,又在献舞前消失不见的沉茜。她身旁的男子眸光湛湛,看似疏离,实则寸步不离守着她,不正是大名鼎鼎的海州大将军容冲吗?
周霓见过容冲拔剑,认得他的剑气,习武之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容冲为什么会跟在沉茜身边,为什么对她如此紧张,沉茜和那位福庆公主有什么关系,周霓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想让她的师兄回来。
周霓问:“你们在哪里见到了他?”
“太平街后巷。”赵沉茜说,“但是他们都穿着黑衣,仅凭外表无法分辨。”
“那我就一个个去找。”周霓将短刃别在腰里,目光坚定,“我和师兄一起长大,只要他拔剑,我就一定能认出来。”
一路打过去?容冲挑眉,很佩服这个女子的胆气。他悠悠说:“未必需要全部交手,昨日我将他打伤了,你弄出些动静,挑跑得最慢的几个,他多半在里面。”
周霓一怔,目光锋利,猛地刺向他:“你将他打伤了?”
容冲散漫地靠着墙,理所应当道:“能和我交手几个来回,已经算他幸运,被我打伤不是很正常吗?”
“你!”周霓大怒,拔出短刃指着容冲,容冲抱着剑靠在墙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想挑战我?你没有胜算的。”
屠夫父母在后院听到动静,停下磨刀,问:“宝儿,怎么了?你和你的朋友相处得不愉快吗?”
赵沉茜毫不怀疑,只要周霓说是,那夫妻立刻就能提着刀过来,院子里散落的骨头,恐怕未必都是牛羊猪狗的。赵沉茜平静开口,及时打断这场没意义的冲突:“我有办法,不冒任何风险,也无须伤害宋玟,将他找出来。”
容冲和周霓都住嘴,同时看向赵沉茜。赵沉茜不动,用眼神示意外面,周霓抿嘴,不情不愿道:“爹,娘,我没事,我和朋友们演戏呢。”
周霓对屠夫父母好一顿安抚,终于将他们送回后院。周霓心力交瘁,疲惫道:“说吧,你的法子到底是什么。你最好别骗我。”
赵沉茜盯着外面的日头,目光平和之下,压抑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疯狂:“我有预感,他是冲着我来的,今夜他肯定还会去昨夜的地方巡逻。我们只需要让他主动走出黑衣人的队伍,将他引到无人之处。这个幻境到底有什么玄通,就都明晰了。”
周霓皱眉,这可比一个个打过去难多了,她费解问:“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赵沉茜不语,目光静静落向周霓的剑穗。
小桐和容冲抱着一大堆丝线推门,一抬头就看到屠夫父母举着刀,刀刃上滴滴答答渗着血,和善地问他们:“回来啦?怎么走了这么久?”
如此骇人的场景,小桐手臂上鸡皮疙瘩都窜起来了。她谨记周霓的提醒,不能露出害怕的表情,干笑着将丝线挡在脸前:“宝儿想做女红,我回家为她取丝线去了。”
屠夫父母表情越发慈祥:“宝儿朋友少,难得你们愿意陪她玩,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容冲扫了眼案板上种类不明的骨头,笑着说:“不必了,宝儿姑娘心疼你们做饭辛苦,让我们回家吃。”
夫妇两人咧开嘴,笑得诡异又慈祥:“宝儿总是这么孝顺。这位郎君,我看你年轻俊俏,应当还没成婚吧?”
容冲一阵无语,他难道长得很像鳏夫吗,为什么每个人都想给他做媒?容冲忍住不悦,秉持着对老人的尊重,道:“谢二老厚爱,不过我已有妻子,十六岁那年就定下了。”
屋内,赵沉茜听到这句话,神情怔了下。周霓察觉到她的停顿,抬窗往外看去,发现小桐和容冲回来了。
屠夫父母遗憾地哦了声,父亲走向灶台,开始用力磨刀。周霓听到磨刀声心道不好,按照这夫妻俩的脑回路,相中的郎君已经有了妻子,那杀掉对方的妻子,他就能娶他们的乖乖女儿了。周霓生怕她的“爹娘”又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忙起身道:“我出去接他们,你待在屋里,不要动。”
不久前,赵沉茜提议既然宋玟在黑衣里佩戴剑穗,说明他拥有一定的神志,如果用剑穗将他引到小巷里,或许可以问出破解幻境的办法。众人一致同意这个办法,但周霓家里没有编剑穗的丝线,小桐自告奋勇回家去取,赵沉茜怕她路上出闪失,就让容冲跟着一起去。
赵沉茜则留在屠夫家,询问更多宋玟的事。周霓家的规则说简单也简单,这里的剧情人物是一对极度宠爱女儿,已经到了变态程度的屠户夫妻,他们杀人如麻,唯独对爱女有求必应,只要赵沉茜跟在周霓身边,就不会有危险。
赵沉茜坐在屋里,听窗外说话。周霓对屠户夫妻说:“爹,娘,我要和他们学女红,你们不要进来打扰我。”
夫妻两人一听,忙道:“好,乖乖宝儿,你快去,我们不烦你。”
小桐应和,对夫妻两人道谢后,快步走向周霓的房间。唯独他,除了刚才那句“已有妻子”外,再无言语。
赵沉茜恍惚,其实这才是容冲正常的状态,他在外时话很少,连面子上的寒暄都懒得说,许多人都觉得他高傲冷淡,难以接近,唯独在赵沉茜面前,他健谈又好说话,活泼的像一个多动症孩子。
她一直是特殊的,容冲也从不吝于向周围人展示对她的特殊。
怔神间门开了,赵沉茜立刻收回思绪,低头装作喝茶,丝毫没听到刚才的对话。小桐将丝线一股脑堆在茶案上,说:“我将家里有的丝线都带过来了,你们看看,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