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愣了愣,望着赵沉茜似乎有话说,她母亲已接过话:“囡儿当然是,我记得,你才是外地来的吧?”
老妇人对外地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赵沉茜笑了笑,说:“您看的没错,我确实是这几年才来海市的。您或许认得我的夫婿和婆婆?”
“那怎么不认得。”老妇人道,“殷家那个婆娘不讲道理的很,我们都不屑于和她来往。先前我们还说,就殷家那穷刻薄样,定没有小娘子愿意嫁,没想到你来了,他们家也一日日富起来了。这世上的事,哪里讲道理?”
少女面露尴尬,连忙道:“我娘她不会说话,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
赵沉茜微笑着颔首,说:“我明白。婆婆一看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再好不过。婆婆,你对海市应当很了解吧?”
赵沉茜说话和气,进退有度,和她对话的人不知不觉就高兴起来。老妇人拍胸脯道:“我不怕说大话,海市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哩。”
赵沉茜问:“那就有劳婆婆指点了。不知,海市还有其他医馆吗?”
“不用问了,没有,独此一家。”身后门板打开,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他长发用一只木簪束起,一身白衣长身玉立,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款式,穿在他身上显得潇洒优美,遗世独立。他看着赵沉茜,目光平静幽深,说:“姑娘若想求医,来我这里就对了。鄙人不敢说精通医术,但海市内的病症,还没有鄙人不能治的。”
容冲眯眼,抱着光珠,一点点走近。他停在医馆门口,上下扫过里面的人,冷冷笑了声:“郎中好兴致,有时间换衣服,没时间早点开门救人?”
这些年,云中城的风气已经这么坏了吗?卫景云的作态骗得过赵沉茜,却骗不过容冲。
卫景云看似随便披了件衣服,但他每一根头发都打理过,身上的白衣布料讲究,腰身、袖摆都做过放量,显得风度翩翩却又不觉臃肿,腰带上还精心搭配了绦带,视觉上拉高腿长。
容冲不信卫景云晚上是这样睡觉的。他早上敲开门时,那个不耐烦又不修边幅的人,才是卫景云的真实模样!
卫景云看着容冲,没什么真心地笑了笑,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辰时开门,我亦无法。这不是刚过辰时,我就来为病人分忧了。”
两人视线相对,面上都从容自若,眼底却有战意交锋。卫景云眼睛中明晃晃写着果然是你搞鬼,容冲毫无愧疚,甚至很后悔自己做的还不够绝。
他知道他能认出赵沉茜,另两个人也能,尤其卫景云富可敌国,身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宝数不胜数,有能看穿幻象的法器也不稀奇。容冲原本也没指望瞒他们多久,只要能争取到将赵沉茜转移出去的时间就行。
可惜,老天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他,意外让他们落入海市蜃楼,陪一只蛇妖忆往昔过家家,还不得不和其他人产生交集。上天不遗余力偏帮他们,实在让人恨的牙痒痒。
但有一点容冲和卫景云是一致的,他们谁都不想让赵沉茜暴露,都想静悄悄将赵沉茜从岛上救走,不惊动其他势力。至于到了岸上赵沉茜和谁走,那就看各自实力了。
容冲和卫景云对视一眼,达成短暂合作——先瞒过其他人,合力离开幻境,回到陆地,之后的事再谈。不过,阶段目标一致,并不代表两人就要精诚合作。卫景云精心把自己打扮成没打扮过的样子,不经意挪动角度,露出他最好看的侧脸线条。而容冲的手段就简单多了,他轻手轻脚给光珠擦脸,柔声道:“累了就趴在我肩上睡觉,放心,有我陪着你娘亲呢。”
光珠:“……”
她不累,谢谢。
短短一天的功夫,容冲已经熟练掌握了抱孩子这项技能。卫景云还在学勾栏样式,而容冲早已进入下一个阶段——带娃。
只要有光珠在手,赵沉茜总会回到他身边的。和他斗,卫景云还不配。
小桐的母亲看着郎中自顾自和赵沉茜搭话,不悦道:“郎中,你不是说一日只诊治一人吗,怎么越过我问她?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卫景云抿唇,他当然更愿意帮赵沉茜,可是医馆的规则摆在这里,他不能破例。卫景云试着说服老妇人:“我看你的病并不严重,不如……”
“等等。”赵沉茜眼看老妇人眼底泛出红光,头上的黑气越来越浓郁,她记得昨夜杨二郎异变之前,身上的气息就是这样的。赵沉茜不敢刺激这些剧情人物,及时打断卫景云的话,对老妇人说:“婆婆先来,郎中自然该给婆婆看。不过,郎中,你们医馆规定一日只治一位病人,却没说一日能卖几副药吧?”
卫景云看着赵沉茜,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点头:“这倒没说。”
“那就好。”赵沉茜说,“婆婆,您先请。郎中,不介意我们进去说话吧?”
卫景云摇头,赵沉茜压着袖子,从容不迫迈入医馆,那架势仿佛她才是医馆的主人。容冲立刻抱着孩子跟上,等他们进来后,街角正巧走过来一队白衣人,就停在离医馆不远的地方。赵沉茜赶紧躲在窗户后,心里长呼好险。
规则三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遇到白衣人都要快跑,绝不能被他们看到。幸好他们没有和老妇人起冲突,要不然双方吵起来,马上就会引来白衣人,赵沉茜就是自投罗网。
白衣人在街口说了什么,然后就散开巡逻。赵沉茜紧紧贴着墙壁,大气不敢出,她发现容冲在好奇地朝外张望,怒瞪了他一眼,用口型示意:“快躲起来。”
容冲不明白,但还是乖乖照做。过了好一会,容冲大大方方从角落里走出来,说:“没事了,他们已经走远了。”
老妇人诧异地看着赵沉茜,问:“你鬼鬼祟祟的,躲什么?郎中说了只给我看病,你怎么还在这里?”
赵沉茜很想问问在他们眼里,黑衣人、白衣人分别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她怕触发关键词,忍住没问,摇头道:“我没事。您先看病吧,我婆母起得晚,我怕回去打扰他们,在这里等一会再走。”
老妇人看着赵沉茜,露出了然之色:“我知道,你郎君昨日娶了青楼的相好,你是怕回去早了,撞到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吧?你才是正头娘子,怕什么,要我说,昨夜你就不该躲出来,平白给他们腾地方。”
赵沉茜不理解,这个小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殷家那点八卦,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赵沉茜尴尬笑了笑,说:“多谢婆婆提醒,下次不会了。”
老妇人哦呦一声,说:“了不得,怎么还有下次啊?那是你的男人,你要把他看牢,不能让他在外面拈花惹草。”
赵沉茜放弃了,看向卫景云:“郎中,不诊病吗?”
卫景云一片好心反被倒打一耙,他气得不行,警示道:“确定吗?我一日只能诊治一人,祖上规矩,不可违背。一旦开始就要将病人治好,可不能草菅人命。”
容冲轻嗤,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道:“这还不算草菅人命?”
卫景云没理他,平静道:“我们医馆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路人皆知。有一些自己的规矩怎么了?”
赵沉茜大方让出内堂空间,说:“那就请吧。婆婆印堂发黑,耽误不得。”
卫景云几次暗示未果,只能坐在诊桌前,搭上老妇人的脉。诊脉时要安静,赵沉茜悠悠散步到药房,带老妇人看病的少女快步追过来,压低声音问:“沉茜?”
赵沉茜眼神一凉,飞快扫向后面。幸好,容冲专心陪光珠说话,卫景云凝神诊脉,没人听到少女的低语。赵沉茜示意少女到外面说话,确定他们听不到后,赵沉茜才转身,警惕地打量少女:“我随夫姓殷,你在叫谁?”
然而少女已十分确定她的身份,双眼亮晶晶的,说:“沉茜,是我呀,我是小桐!”
赵沉茜就觉得这个少女的眼睛很熟悉,果然是她。赵沉茜见实在没有推脱的余地,只能承认:“你怎么认出是我?”
小桐见真的是她,欢快道:“真的是你!我就知道,那几个人没一个能扛事的,被扔到这里不哭哭啼啼的就不错了,怎么敢出门?只有周霓和你有这份胆量,周霓说话没有这么周全,那就肯定是你了。”
赵沉茜辩无可辩,因为小桐说得没错,女玩家一共也没几个,一个个排除,很快就能排除到她。赵沉茜叹了口气,倏而肃着脸道:“在这个世界中不能暴露身份,如果被其他人知道我们是玩家,会有被规则抹杀的危险。所以,一会回去你只当不认识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叫我殷夫人,明白吗?”
小桐害怕地捂住嘴,信以为真,忙不迭点头。赵沉茜恐吓了小桐一顿,见里面诊脉差不多了,就不动声色回到正堂。
卫景云从容收回手指,说:“你这是邪气入体,伤及心脉。现在我给你施针,将邪气逼出来。”
老妇人一听要动针,害怕道:“啊,这么严重?疼吗?”
卫景云背着她取针,嘴上说着“仁医”台词,眼神毫无波动:“不疼,一闭眼就过去了。”
老妇人松了口气,夸道:“郎中医术好,心地也好,以后哪个娘子能嫁给你,真是……”
她没说完,双眼翻出眼白,咣当一声栽到木凳上,晕过去了。容冲挑眉,替老妇人说完剩下的话:“倒了八辈子大霉。”
卫景云一针扎到对方睡穴上,终于觉得耳根清净了。可恨的规则,他堂堂云中城城主,身边人走路时连灰尘都不能惊动,什么时候陪人说过这么多话?
卫景云熟练地在老妇人背上施针,眨眼老妇人就被扎成了刺猬。他记得规则要求他做一个仁慈心善的郎中,便眼睛都不抬,敷衍地宽慰病人家属:“你娘她睡过去了。”
“……”小桐面容复杂,“我看出来了。”
赵沉茜站在一旁看着,突然问:“郎中,我有一事不解,昨夜我和一个朋友聊天,他突然发狂,整个人像被怪物俯身了一样,追着人攻击,手断了马上再生,还抓伤了我的女儿。不知这种病,能治吗?”
“能治。”卫景云手上又稳又快落针,语气平淡笃定,“这里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太生气、太高兴或者太愤怒,都会发狂变异,原因就像这位婆婆,乃邪气入体。像你那位朋友,邪气已侵入脑髓,没法救了,但若只是被抓伤,及时清除邪气就好。”
赵沉茜盯着他问:“怎么清除?”
卫景云换了最长的针,哪怕站在十步之外都能清楚看到他的动作。他手法放慢,一一扫过某几个穴位,说:“先点穴,封锁邪气,不让邪气继续扩散;其次运功将邪气逼到伤口处,用紫霜蟾将黑气吸出来;最后服一帖洗经药,就能根除邪气。”
卫景云刚开口,容冲就同步照做,现在已成功将黑气逼到伤口处。赵沉茜仔细检查光珠的情况,她胳膊上横亘着三条抓痕,上面缠绕着若隐若现的黑气,除此之外,她气色尚佳,暂时看不出其他问题。
卫景云将长针收回针包,从笼子里取出一只紫色的蟾蜍,放在老妇人脸前。紫霜蟾迈着八字步,呱呱叫着,突然张大肚子吸气。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老妇人七窍中流出来,吸入紫霜蟾的肚子。它的皮肤迅速变黑,肚子越来越大,皮肤都被撑成透明。就在赵沉茜担心它要撑爆的时候,它终于停了下来,老妇人也哎呦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她看到前面是一只黑蟾蜍,吓了一大跳,用力挥袖:“去,哪来的丑东西。”
紫霜蟾呱得一声,躲闪不及,被扫落在地,卫景云伸手,精准接住它,爱怜地摸了摸它的头,将它放回荷叶笼。
赵沉茜仔细看完全程,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就问:“郎中,这只蟾蜍怎么卖?”
卫景云将笼子关好,在众人视线中放回柜台,说:“祖传宝物,不借不卖。”
容冲眯眼,脑瓜转得飞快。不借不卖,那就是可以偷喽?这不能怪他,谁让卫景云当着他的面上锁,眼力好记性好是他的错吗?
赵沉茜颔首,不再追问,目光来到最后一味药材:“那洗经药总可以卖吧?”
卫景云说:“可以。但小店以前只治病,没单独卖过药,我得查查一帖药多少钱。”
他去柜台翻账本,过了一会,说:“账本上写,洗经药一帖二十五两银子。”
“二十五两?”赵沉茜和容冲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道,“这么贵?”
卫景云摊手,有些爱莫能助:“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么贵。这么多药中唯独它贵得独树一帜,或许,这副药的用料尤其独特吧。”
哪里是用料独特,分明是幻境主人见他们绕开了好几个规则陷阱,气急败坏,都干出临时改变药价来为难他们的事情了。不体面,实在太不体面了。
容冲恨得咬牙切齿:“刚才卖珍珠换了二十四两,洗经药偏偏是二十五两。呵,可真巧。”
卫景云轻轻笑了声,幸灾乐祸道:“现在,你知道报价正好高一两的滋味了吧?喜欢吗?”
容冲眯眼,很想活动活动拳脚。赵沉茜凉凉瞥了容冲一眼,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人管不了钱,谁和你说我们卖了二十四两?”
容冲一怔,那一瞬间真的在怀疑自己:“啊,不是吗?”
赵沉茜泰然自若,对卫景云说:“郎中,确定了是二十五两白银,对吧?准备好药,我随后来取。”
在场所有人都被赵沉茜胸有成竹的气度折服,没有人怀疑她的话,连容冲都在反省难道真的是他记错了?他的脑子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只见赵沉茜在众人视线中,不慌不忙走到老妇人面前,问:“婆婆,刚才你说,你对海市十分熟悉?”
老妇人治好了病,脑门上黑气散去,眼睛重新变得清明:“对。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帮夫婿和婆母分忧。”赵沉茜微笑着,道,“婆婆可知,海市最贵最坑的泥瓦匠,在哪里?”
第41章 贤妻
卫景云站在窗后, 单手掀开竹帘,看着那个人走远。
老妇人治好了病,健步如飞往外走, 她瞧见卫景云一直盯着窗外,说:“郎中,还看呢?殷家这个娘子今日像换了个人似的, 花这么多钱给女娃买药。唉,回去后, 她婆婆还不知道怎么发作呢,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去。”
卫景云垂眸,低不可闻道:“她可以的。”
她一直可以。无论落到什么处境,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永远能摆平一切, 杀出一条血路来。
老妇人见卫景云不搭话,自觉无趣, 带着小桐走了。所有人离开, 医馆重新恢复寂静, 郎中白皙细弱的手腕上,幽幽浮现出一串明显不符合他身份的佛珠。
佛珠上刻着金色的梵文法印, 戴之可清心静气,明察秋毫, 不会被任何妖邪幻术所惑,珍贵非凡。但是现在他不需要了,卫景云将佛珠摘下来,随手扔在药篓里。
他目光一直追随着前方,她越走越远,渐渐和十三年前她来云中城归还婚书, 父亲乘着怒说出“姓赵者不得踏入云中城一步”,她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相重合。
原来,都已经十三年了。
她也真是守诺,从那以后,当真一步都没有踏入过云中城。她夺嫡一年,摄政六年,和谢徽成婚四年,他一直能听到她的消息,却再没有见过她。
以致于她的死讯突然传上云中城的时候,卫景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一直坚定地认为是她在进行另一项算计,就像当初容家倒后,她悄悄来找他结盟一样,她当下肯定也是假死,借机扳倒反对派而已。
他如此坚信着找了她六年,一次次燃起希望又再失望。六年啊,那么久,久到清早他乍然见到她时,竟然认不出来了。
她和容冲去珍宝阁换钱,他就站在这个地方望着她。卫景云少时身体病弱,习惯随身带防护法器,落入游戏时,他手腕上正好戴着一串梵音佛珠,能勘破一切妄相,所以卫景云可以毫不费力看到每个人的真容,包括赵沉茜的。他看了很久,才终于敢确定,那就是赵沉茜。
太久未见,他甚至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托殷夫人的福,她推出的那个假货模仿得确实很像,成功帮他回忆起赵沉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