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女听到周霓竟然是北梁占区的人,长长叹了口气,接下来再无人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沉茜刚才还嫌她们吵,但她们沉默下来,却压得她喘不过气。赵沉茜顿了许久,问周霓:“你是哪里人?”
“我?”周霓意外赵沉茜竟然会问她,耸耸肩道,“陈留人,放以前,好歹算是天子脚下,京畿人士呢。如今,呵。”
陈留,距离汴梁不过四十里。陈留都有北梁人当街抢掳妇女,那汴京呢?
赵沉茜询问的话就在嘴边,硬是忍住了。
她已经不是福庆长公主了,她被自己的弟弟、女官、下属亲手害死,她和那个王朝再无一丝一毫干系。现在她连自己都救不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桐感受到压抑,扬起笑脸,快快活活对众人说:“别哭丧着脸,如今这个世道,光活着就很幸运了。说不定今夜我们都能被人挑走,从此进富人后院生活,有十个八个婢女全天跟着伺候。你们刚才讨论的谢大人也好,容将军也罢,说不准,他们就是你们未来的郎君呢!”
周霓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道:“我才看不上他们,我要去找师兄。”
小桐的话直白而不加掩饰,连狄柔这种嫁过人的妇人都红了脸,轻轻啐道:“你乱说什么呢!”
狄柔突然低落,自弃道:“那些好归宿是留给你们的。小桐你的眼睛长得那么美,刚才谢大人都摘下你的面纱了,今夜肯定会带走你。但我就不一样了,我嫁过人,又笨手笨脚的,那些贵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小桐忙安慰狄柔:“你别哭,如果我被人看上,我一定让他带你走,如果他不肯,那我也不走。”
狄柔听到小桐的话,眼泪吧嗒落下,哭得越发止不住了:“别耽误了你的前程,万一贵客嫌麻烦,因此不要你了怎么办?”
小桐慌了手脚,忙看向赵沉茜:“沉茜,你长得比我漂亮多了,你提条件,肯定没男人舍得拒绝。如果我没被选上,你和客人求情,带狄柔离开怎么样?如果你担心她和你争宠,等离了蓬莱岛,你把她放到街上自谋生路也可以。”
赵沉茜默默看着小桐,在她二十多年的宫廷生活中,从未见过小桐这样的人。大方无私,为他人着想,都到了舍己为人的程度。
为什么呢?
赵沉茜疑惑,便也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桐眼睛弯弯笑成一泓月:“因为能帮到别人,我觉得很开心。”
赵沉茜看着那双被认为极像她的眼睛,心想明明一点都不像。赵沉茜垂下眸子,说:“我会试试的。”
今晚她不会上台献舞的。她这个人没有任何利他之心,同样,也从不期盼别人会帮她。她不会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某个男人恰巧愿意将她买下,并恰巧有能力带她离岛。她只信自己。
她无法将狄柔带到某个男人的后院,但她找机会离开蓬莱岛时,若有余力,会拉狄柔一把。当然,若情况紧急,她就自己先走了。
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就是这样自私薄情。
君荔叹了口气,她不像狄柔一样悲观,但也觉得前途黯淡。没上蓬莱岛前,钱掌柜给她们请了舞蹈师父,天天给她们灌输几位贵客的喜好和性情,教她们如何模仿福庆公主,拿捏住这几个男人。姐妹们摩拳擦掌,连君荔也一心想跃上枝头做凤凰。但等她们真的来了蓬莱岛,并且见到了萧指挥使、谢相、容将军等人,君荔反而清醒了。
她意识到,今日见到那几个人,不会被媚术迷惑的。她怎么可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君荔忧愁道:“不知道殷夫人缺不缺婢女,她留宿男子,肯定需要人伺候,什么粗活累活我都能做。只要不去青楼,去哪里都可以。”
赵沉茜眸光微动,忙问:“等等,你说,殷夫人留宿男子?”
“是啊。”君荔说,“你没发现吗,被邀请上岛的都是男客人。据说,宴会结束的时候,殷夫人会在所有客人中挑最俊俏、最有仙缘的一位,留宿仙岛,春风一度,其余没被挑中的客人就乘船上岸。来客们都以能被留宿为荣呢!”
赵沉茜若有所思,眼尾瞥了周霓一眼,大概明白她的师兄是怎么失踪的了:“被留宿的男子,后面还出现过吗?”
周霓一愣,猛地反应过来赵沉茜的意思,勃然大怒:“不可能!他和我一起长大,他明明知道我们秋天就要成婚了,他怎么可能接受其他女人的留宿邀请!”
刚才劝人那么明白,轮到自己,周霓就情绪化了。赵沉茜说:“先别急,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大部分男人都以被岛主留宿为荣,但如果有人不愿意接受殷夫人的邀请,会怎么样?”
周霓正要说什么,耳边突然炸响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钱掌柜气冲冲走过来,指着她们道:“我让你们练舞,你们在做什么?再有两个时辰就该拍卖会了,你们再这样懒懒散散的,若没有客人愿意买你们,我叫你们好看!”
女子们噤声,忙站起来排舞。赵沉茜默默站在角落里,然而她的气质太出众,哪怕戴着面纱,钱掌柜也一眼注意到了她。
原本钱掌柜主推小桐,但半路捞起了赵沉茜,钱掌柜就改主意了。最大的舞台,当然该烘托最值钱的货物,钱掌柜指着赵沉茜,说:“你站在中间,做主舞。”
赵沉茜吃了一惊,诧异道:“我?可是我刚醒,都不会跳舞。”
“不会可以学,还有两个时辰呢。”钱掌柜对赵沉茜很和气,说,“小桐,你去教她跳舞。你们几个继续练,要是让我发现偷懒,我饶不了你们!”
赵沉茜作为前长公主,哪怕最不受宠的时候,也没给人献过舞。但赵沉茜扫了眼环境,没有硬碰硬,说:“好。这里平整宽敞,留给姐妹们练舞,我和小桐去树荫下学就好。”
钱掌柜见赵沉茜如此善解人意,欣慰道:“还是你懂事。你们都学学,看看人家,多善良。”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善良,赵沉茜对着钱掌柜微微一笑:“掌柜过奖。”
显然,你高兴的太早了。
等钱掌柜骂骂咧咧走后,赵沉茜和小桐去学舞。但小桐连找了好几个地方,赵沉茜都不满意,最后,她们走到一个绿树环绕、几乎看不见外面的角落,赵沉茜才屈尊纡贵点头:“这里不错。”
小桐不解:“啊?这里都看不见人,她们可能会找不到我们。”
“就是找不到才好。”赵沉茜找了处平整的石头,施施然躺下,合上眼睛说:“我休息一会,你自己找个地方练舞,没事别吵我。”
小桐欲言又止:“可是,你明明答应了钱掌柜……”
“答应了就要做吗?”赵沉茜闭着眼睛,感受到太阳穿过树叶,斑斑驳驳洒在她脸上,说,“佛祖还答应我保佑大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呢。什么时候佛祖履行了承诺,再来叫我。”
小桐哽住,无言以对,叹气道:“算了,说不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睡得太死,一会钱掌柜可能会来检查。”
赵沉茜难得偷来一段清闲,晒着阳光、闻着花香,没有任何人造之物,就这样躺在大自然中小憩。
赵沉茜突然觉得这一瞬间,比她摄政一年都长。她听政那几年,外人看着风光,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日奔波于各种人情世故,为了推行新政几乎呕心沥血,根本没有心情感受生活。然而最终新政也失败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何必呢。早知如此,她那几年就该多躺在太阳底下睡睡觉,或者像传言中那样,奢靡无度,醉生梦死,私生活混乱,也好过试图拯救一个国家。
赵沉茜也想过趁下午逃跑,但她要想走,就必须杀了小桐。小桐是个好人,她暂时还不想杀。
而且,钱掌柜在她身上压了宝,拍卖会开始前一定会寻找她,赵沉茜就算逃跑也很快会被发现。这里是茫茫大海,根本没有藏身之处。不如赌一把,在晚上人最多的时候逃。
藏匿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放到树林中。
晚上的事等晚上再想,现在不如好好享受时光。赵沉茜阖眼,仿佛只睡了一小会,再睁眼时光线已暗了。
周霓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她们,却看到赵沉茜躺在树荫下睡觉,小桐站在一旁悄无声息跳舞,这副场景,简直匪夷所思。
小桐看到周霓,忙跑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周霓无语道:“拍卖会要开始了,钱掌柜正在找你们。”
“嘘!”小桐忙示意周霓安静,周霓才懒得配合,朗声道:“她竟然还睡得着?那么长一支舞,她都学会了?”
赵沉茜早就醒了,她伸展手臂,不紧不慢坐起来,说:“没学。”
周霓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我觉得我学不会,所以就没学。”赵沉茜无私分享着自己从崇宁新政中学到的道理,“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不努力,不对吗?”
周霓哽住,理智觉得不对,但又该死的有道理。周霓最终挑挑眉,道:“只要你能应付得了钱掌柜 ,随便你。”
赵沉茜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她又留意到周霓身上的丑剑穗……宫廷讲究对称工整,她实在见不得丑得如此不规整的东西,问:“你腰带上的剑穗很独特,是你自己做的吗?”
周霓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剑穗,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当然。这可是我唯一亲手做过的东西,我一条,师兄一条,连我爹娘都没有呢。”
赵沉茜点头,由衷道:“那就好。”
周霓带着赵沉茜、小桐出来,钱掌柜已急得团团转,终于看到她们,他正要发火,目光触及赵沉茜又忙放软声音:“你们……你们去哪儿了?我派人找了你们好几次,拍卖会都要开始了!”
金乌坠入海面,没了阳光,海风马上变得阴冷激烈。赵沉茜拢紧衣襟,说:“我认真学了一下午,实在学不会。让我做主舞,恐怕会毁了整支舞,不如还是让小桐站中间献舞,我在旁边为她们伴奏。对了,我也不会乐器,所以最好给我一个不重要的位置,装装样子的那种。”
钱掌柜整个人都无语住了,这位美人明明看起来很聪明,为何什么都不会呢?莫非,他捞起来的是个笨蛋美人?
然事已至此,钱掌柜能怎么办,只能塞给赵沉茜一把琵琶,说:“你跟着周霓伴奏吧。琵琶的段落很少,你不要乱拨弦,听周霓指挥。”
显然,钱掌柜已经完全放弃了赵沉茜,彻底把她当做一个花瓶了。赵沉茜点头,抱着琵琶,坦然走入队伍中。
一点都不为自己无能而羞愧。周霓甚至在她脸上看出一种能为她效劳,是她们的荣幸的意味。
周霓:“……”
她到底是在什么家庭长大的,脾气被惯得这么坏?
第28章 拍卖
容冲借着追查奸细的名义上岛, 上岛后,反而犯了难。
他既想去找赵沉茜,又怕去见她。
谢徽和卫景云都不是好糊弄的主, 他的借口未必骗得过他们,那两个阴批多半会找人盯着他。如果容冲去找钱掌柜,让他们因此注意到赵沉茜, 容冲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容冲在众人面前说了此趟是为了军务,如果他上岛后不去审钱掌柜, 反而更扎眼。容冲只能和婢女问了路,往钱掌柜的院落走去,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最坏的情况, 无非是他带着赵沉茜强闯出岛,没什么可担心的, 大不了打一场。
容冲进门,得知那些女子不在院里, 而在外面练舞, 实在长长松了口气。既然她不在, 那容冲就没什么可忌惮的了。容冲设了禁止打探的阵法,隔绝了外界窥探后, 转身就是一个手刀,将钱掌柜撂倒。
以他对那几位的了解, 等他离开这个院子,那几位马上就会派人过来,询问钱掌柜他问了什么。而以钱掌柜的人品,只要对面开的价高,他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容冲允诺什么。
既然钱掌柜不仁, 那就不要怪容冲下黑手了。
哪怕容冲很想知道钱掌柜在哪里捞到了赵沉茜,这些天赵沉茜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会来蓬莱岛,他都强忍住不问。对聪明人来说,听到问题,就足够他们推出所有经过了。
他相信茜茜有能力保全自己,她唯一需要他做的,就是不要打扰她,不要将那些人,再次吸引到她身边。
钱掌柜脸上还挂着谄媚的笑,没来得及反应就晕了。容冲清清静静站在院子里,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紫府水晶棺材上。
容冲走近,轻轻抚上台面,透过水晶,他几乎都能想象出她躺在里面的样子。
守候了六年的睡美人,终于醒来了。
容冲想摸她的脸,手指却碰到冰凉的水晶,幻象也骤然消散。容冲目光中充满不舍,他轻轻拭去水晶边沿蹭到的土,细致得像对待旧情人。做完这一切后,他深深看了眼,毅然决然转身,朝外走去。
再见了,老伙计,朝夕相处六年,如今他却要装作不认识它。此去一别,不知去处,珍重。
容冲走到门边,听到钱掌柜呼吸转重,快要醒了。容冲冷冷瞥了钱掌柜一眼,忍住将他碎尸万段的冲动,推门离开。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相信,后面几位不会让他失望的。
容冲走在山路上,经过凉亭时,他刻意放慢脚步,不经意地往下撇去。
一群女子正在凉亭里翩翩起舞,她们本就长得像赵沉茜,穿上一样的红色舞衣后,越发真假难辨。但容冲一眼就认出来,她不在其中。
容冲心神骤沉,她怎么不在?他不敢打草惊蛇,照常往前走,不动声色施展千里眼。
千里眼是容冲自己取的名字,江湖上更愿意称这种法术为移魂术。顾名思义,移魂术就是将人的神魂移到他物上,比如飞虫走兽,便可以借动物的眼睛看到外界情况。但人的神魂非常脆弱,如果移魂过程中动物剧烈反抗,人的魂魄会受伤,轻则昏迷重则痴傻;就算入侵过程顺利,如果移魂的动物被杀,人的魂魄回不来,本体也会跟着暴毙。
所以江湖中很少用这项危险的秘术,只有军中在刺探紧要情报时会使用。照雪是容冲从小养大的战鹰,和他心意相通,没有任何反抗就放容冲的意识进入,容冲借着照雪的眼睛,在岛屿上空盘旋,寻找赵沉茜的行踪。
多亏鹰眼的好视力,容冲果然看到一个红点,躺在树下睡觉。树冠茂密,容冲无法看到她的全貌,但仅凭露出来的轮廓,容冲已无比确定,那就是茜茜。
情窦初开是她,恨之入骨是她,失而复得也是她。她在水晶棺中沉睡的六年,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棺材边,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她。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无论战场形势多么严峻,只要看到她,他的心就定了。
一个刻入他骨髓中,和他的性命一样重要的姑娘,任何情况下,他都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茜茜在睡觉,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茜茜想睡觉就睡嘛,她肯定自有主张。容冲将神识从照雪身上召回,没有打扰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