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琢遥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跪下,“儿臣奉旨赶往封地,因天气有异而耽搁,途中与寻找信国公长孙的兵马相遇,又得知京中异动,权衡之下,为了父皇安危唯有斗胆入城,请父皇责罚。”
萧彻眼尾一下一下的抽跳,戾气爬满脸庞,“满口胡言,给我拿下。”
然而他的声音落下,谁也没有动,现在的局面,谁都知道萧彻已经没有胜算。
林鹤时在这时候开口,“赶赴宫中前,微臣已经让人去府上向祖父传信,如今只等皇上令下,兵马便会入宫捉拿逆贼。”
清淡的声音落地有声,足够所有人听见。
哆嗦缩在养心殿外的太监低着腰快走进殿内,须臾又跑出来,“圣上有旨,四皇子萧彻意图谋反,大逆不道,即刻起,剥夺皇子身分,打入天牢——”
段祤收起淌血的剑,手一挥,“拿下。”
“谁敢!”萧彻妄图反抗,但早已无用,两个禁军直接上前抓了他的肩骨扣住。
太监再次道:“六皇子萧琢进殿听令。”
“是。”萧琢起身踩上白玉石阶。
萧彻双目充血不甘心的盯着萧琢,已经到这个时候,他怎么还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从头到尾都是他和林鹤时作的一场局,故意让他以为他们已经决裂,他带着府军离开都城,蛰伏着,利用林鹤时的假死集结兵马。
“六弟,还是你好谋算啊。”萧彻赤红的双眼几乎滴血。
萧琢偏头看向他,“皇兄过誉了。”
他以为只是这样么,事已至此,他也不怕让萧彻死的明白点,略靠近他,低声道:“根本没有什么立遗诏,父皇原本想立的人,就是你。”
说完,错身自他身旁而过。
萧彻僵站在原地,瞳孔急遽缩紧,高大的身躯如山体崩塌颓丧佝偻,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就这么和皇位失之交臂。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赢了!
禁军压着他往高阶下走,在经过林鹤时身边时,萧彻目光含血狰狞的朝他盯去,毋庸置疑,是他与萧琢合谋!
“你帮萧琢,以为就会有好结果么!”
林鹤时八风不动,淡声反问,“我不助殿下,难道助你这乱臣贼子?”
萧彻笑得狰狞,“乱臣贼子?与你何萧琢比,我算什么乱臣贼子。”
林鹤时眼里已经不耐,连看他懒得,“带下去。”
养心殿里安静无声,庆安帝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局势也已经不容他在做主,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费力张开嘴,极为艰难的吐字,“朕决定下诏传位与你,去拿笔墨玉玺来。”
静谧的夜色下,萧琢手握圣旨走出大殿,林鹤时眉心稍抬,率先掀袍跪地。
紧接着,是所有人齐刷刷跪地的声音,敬肃庄严。
*
晨曦拨开天际,暖色的阳光洒下,早起的百姓如常挑担走上街头,茶肆酒楼开门做生意,仿佛昨夜的惊变不曾发生。
沈崇山面沉如水,正襟端坐在太师椅上,而一旁的萧婉华早已是心慌了一夜,昨夜大批的三千营官兵包围了国公府,不得任何人进出,什么消息都穿不进来,她根本不知道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崇山的一个部下快走进厅中,“国公,府外的官兵已经撤退。”
萧婉华绷紧一夜的心神骤然松了几许,官兵撤退说明萧彻必定是得收了,萧婉华怔然眨着眸,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沈崇山手握着桌角站起身,“备马,我要入宫。”
部下又躬腰,“大公子方才也派人来传话,说会立刻赶回来与国公解释,请国公稍安勿燥。”
萧婉华笑着点头,忽意识到他说的是大公子。
沈崇山也愣了一下,旋即喜道:“沈雩平安回来了?”
萧婉华大惊,怎么回事,那孽种不是已经死了,怎么会回来的,她情急站起身,动作太大,直接草落了手边的杯盏。
萧婉华顾不得茶水溅到身上,盯着部下问拔高声音问:“那三公子呢?他在哪里?”
“国公,长公主,大公子回来了!”传话的下人快跑进庭中,他身后正是信步而来的林鹤时。
萧婉华瞳孔凝缩,紧盯着应该已经死了的林鹤时,眼里的骇色大过震惊,他还活着,那漾儿呢,还有昨夜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萧婉华已经不敢去想,随着林鹤时的走进,生生退了一步,又猛地跨前,牙咬切齿道:“漾儿人呢?”
沈崇山不着痕迹的看了眼萧婉华,自昨夜突然有官兵包围国公府,他就知道一定出大事了,甚至整个国公府都悬于一线,只是他实在没有想到,搅弄风云的会是沈雩。
“到底怎么回事?”沈崇山沉声问。
“快说啊。”萧婉华激动的追问。
林鹤时甚至没有朝她扫去眼风,只向沈崇山拱手道:“还请祖父借步,孙儿想单独与您说。”
沈崇山看了他良久,率先往外走,“跟我来。”
林鹤时紧随其后,萧婉华想追上去,林鹤时淡淡扔下话,“看好。”
上来的两个侍卫直接将人拦了下来,萧婉华惊怒不已,冷声骂道:“大胆!你们也敢拦我!”
“来人!”萧婉华疯了似的要喊来人,苏姑姑在后面牢牢拉住她,“公主冷静。”
萧婉华眼里浮着血丝,冷静?那孽种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漾儿却不见踪迹,要她如何冷静!她现在连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苏姑姑哀求的摇头,低声道:“公主,您没发现吗,这些护卫都不是府上的,是大公子带来的。”
萧婉华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棍,脑子里一阵阵的眩晕,眼里从惊怒变做无所适从的慌乱。
一直到天色转暗,萧婉华才终于等到林鹤露面,空洞灰败的双眸里恢复了一点光亮,冲上前质问:“漾儿人在哪里?”
林鹤时低眸睥着她,眼里连冷意也无,只有看蝼蚁般的轻蔑,“三弟为寻我,不幸坠崖身亡,母亲节哀。”
萧婉华愣了好一会儿,陡然拔高声音,“你胡说什么!”
“漾儿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她一把抓住林鹤时的衣襟,“你说,你说啊!说他不会死的!”
林鹤时漫不经心扯开她的手,“我知道母亲不能接受,但人死不能复生。”
萧婉华站立不稳,整个人往旁边踉跄扑去,苏嬷嬷惊呼着扶住她。
萧婉华扭过头,两眼充血,目光怨毒,“是你,是你害他!我不会放过你,残害手足,国公也不会放过你!”
“是么?”林鹤时不甚在意的弯了弯唇,“祖父命我好好准备三弟的身后事。”
“不可能…不可能…”萧婉华不断摇头。
林鹤时轻嗤,“有什么不可能。”
他略靠近萧婉华,“窜同谋逆连累整个国公府,还是顶个好听的名头死了,你说国公会选哪个?”
林鹤时的话彻底断了萧婉华的奢望,她眼前骤然一黑,跌倒在地,死了,漾儿死了,她的儿子都死了……
苏姑姑惊骇的直掉泪,“公主!公主您撑住。”
林鹤时居高临下看着两人,“你就好好伺候长公主,我还要去替沈漾收尸。”
“漾儿,漾儿…”萧婉华突然扑过去抓住林鹤时的衣袍,“你要对我的漾儿做什么!你别动他!”
林鹤时低下眼帘,萧婉华好似疯了一般,发髻散乱,丝毫没有公主的仪态,指甲折断在青砖地上,磨破着掌心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外冲,口中不断念着,“谁也别碰我儿子。”
几个侍卫看向林鹤时,等他的指示,林鹤时默然看着萧婉华奔出的方向,“由她去。”
林鹤时回身看了眼空荡荡的花厅,负手往外走,无涯自抄手游廊走来,靠近林鹤时身边低声道:“探子来传话,阿婆他们已经过遂安,可要现在备马车?”
没听到回话,无涯偏头朝林鹤时看去,眉眼看似与寻常一致无二,眼尾出细微的抽跳却彰显着他此刻的情绪。
无涯默不作声的退远了一步,为了戏做的真,林鹤时是真受了一箭,那时他刚从昏迷中醒来,听到的就是花漓携家带口逃了的消息,好不容易结了伤口又崩开。
其实花漓离开也无可厚非,不过这事不管换到谁头上,都等同于一记窝心脚。
尸首还没找来,未婚妻先明哲保身跑了。
“估计再有三五日,就能到逐清江了。”无涯又提醒了一句。
“让她走。”
林鹤时声音极淡,没有情绪的开口,肩头半愈的伤口则随着心脏沉闷的跳动而抽痛,痛意向细针,刺的他几欲暴怒。
离京时没有交代,究竟是不想花漓担心,还是想让他担心,他现在已经说不清楚,总归这结果看来只剩可笑,她连犹豫都没有,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比他想的还不值钱。
意料之中,却还是做不到不失望。
他知道她没心没肺,但没想到真是一点良心没有,大难临头各自飞,逃得无影无踪。
没良心的小东西抓回来是必然的,只是他要看看,她是不是一次都不会回头。
*
临近逐清江的驿站,护卫进进出出将行装放到马车上,又忙着去备路上要吃的食物。
就在离驿站不远处的官道岔路口,还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两道目光同时自半开的车轩望出去,一道满含惦念,令一道夹杂则着怒到极致后的冷笑。
看到护卫最后一趟出来,车夫拉起缰绳准备动身,林鹤时所剩无多的耐心终于用尽,掀袍起身,挑帘欲出,又回身看向萧琢,“殿下都追来此了,不过去么?”
萧琢仍望着窗外,眸含柔意,“不急,我怕吓着她。”
林鹤时似笑非笑的颔首,“那我就不客气了。”
枉他还对这没心肝的小狐狸有所期待,结果她一路走得飞快,莫说回头,连一刻停顿都没有。
念及此,林鹤时再不迟疑,径直朝前阔步走去。
宋泊安排的护卫正对车夫说完出发,身后便落来一声清淡到发冷的声音,“慢着。”
护卫困惑扭过头,看到信步走来的那人,一时吃惊不已,拔高声音,“沈大人!”
马车内的人听到声音,一把推开窗子,神色惊疑的朝着来人望去,一时间无不惊喜庆幸,林莲萍更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手忙脚乱的走下马车,上下反复看着他,“期安?真的是你,你没事!”
“太好了…太好了!”林莲萍声音哽咽。
林鹤时惭愧道:“让阿婆担心了。”
林莲萍不住摇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花莫也大喜过望,林瑶直接开心的跑上前围着林鹤时又蹦又跳,林鹤时微笑着看过众人,唯一不见那个让他牵肠挂肚又恨不得掐死算了的可恶身影。
是躲在马车上不敢下来么,林鹤时冷笑,逐字逐句问:“花漓呢?”
“姐姐找你去了!”花莫急声说。
“你说什么?”林鹤时蹙眉转过头,似不解的看向她。
花莫蹙着眉头,心急道:“姐姐想着万一你没死,说什么也要去找你,又说若真的死了,她也能给你收尸。”
林鹤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前一刻被愤怒爬满的胸膛忽然就被透骨的柔软束缠,扎根般往他心里钻进去。
他几乎能想象出,向来明哲保证的小姑娘会选择去找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是经过如何的挣扎纠结,如何的豁出去。
所有因求而不得生出的歹念,在这一刻全数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