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几不可见的讥讽,夹杂着冷冽,自林鹤时眼下淌过。
等无涯向他探看去时,浅淡的痕迹已被他收起,眸光平静无波,看不出一丝端倪。
可纵然林鹤时表现的清冷无欲,无涯也绝不认为他是真的无欲无求,否则他就不会向先生自荐,自己更不会受制于他。
而“那边”对于林鹤时来说,足以让他平步青云,他真的不想去联络吗?
林鹤时并不管他如何思量自己,只道:“这次多谢你,同样我不希望让先生知道。”
无涯闻言一凛,当初林鹤时向先生自荐,凭着过人的才学和谋算,立刻得到了先生的赏识,先生让他跟着林鹤时,即为林鹤时所用,也为监视。
他跟了林鹤时一段时间,一切都很正常,直到一日深夜,他没有征兆的浑身气血乱窜,经脉几欲被催断,痛不欲生。
是林鹤时给他服了药缓解,用清风般的口吻,对他说着让人脊背生寒的话,“你放心,这毒不会要你的命,我也不意如此,但老师为何让你跟着我,你比我清楚,我需要一个安心。”
他到那时才知道林鹤时早已给他下了毒,而他丝毫没有觉察,之后林鹤时又不知道怎么发现瑶瑶的存在,说得好听替他照顾,可真正目的,要他说,不过也就是为了多一重要挟。
“你放心,我不会说。”无涯道。
即便他不提,他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林鹤时目光看过来,示意他把手伸出来,无涯依言抬起手。
林鹤时用两指搭在他脉搏上,“你的脉象平稳,下次服药是在一个月后。”
无涯点了下头,把手收回。
林鹤时看着他,承诺说:“你且安心,只需按时服药,不会对你有损伤,将来我也必会替你彻底把毒解了。”
无涯想讥讽他不过是为胁迫自己,不用这么装模作样,然而林鹤时看他的目光,除了郑重以外,还有一丝歉意。
无涯沉吟道:“这样最好。”
若说他是君子,却给他下毒,若说他是小人,又一直以礼相待,对瑶瑶也如亲妹妹一般照顾。
他注意到林鹤时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才发现他曲起的手竟细微在颤,不禁奇怪,“你怎么了?可是病了?”
林鹤时沉默看着自己的手。
确实不是病,因为病有医,可他没有。
那是软肋,是弱点,是为人所掌控羞辱,让他厌恶作呕的异常。
“只是练字久了。”林鹤时声音淡然。
无涯不疑有他,听到门开的动静,快速道:“我走了。”
说罢一跃进黑暗中。
林莲萍满腹心事的推门出来,看到林鹤时在院里,不由的吃惊,“期安。”
林鹤时转过身,“阿婆怎么还没睡?”
“哦,我想来看看你。”林莲萍不自然的说完,“你温书好了?”
林鹤时颔首一笑,“嗯,出来松动松动。”
林莲萍心不在焉的点头,想说什么,张开了嘴又犹豫闭紧。
林鹤时看她欲言又止,“阿婆有话要说?”
林莲萍眸光慌乱闪了一下,心下犹豫,要不要把沈家派人来找过自己的事说出来。
那个老匹夫是什么主意她清楚,虽然痛恨不齿,可她思来想去,这对期安而言,不是坏事,只是小姐离世前的遗言还在耳边。
她这才犹豫不决,拖着不开口。
林莲萍万分纠结,斟酌着道:“等你来年进京,恐怕会碰上沈家人。”
“那与我无关。”林鹤时还维持着微笑,笑容里,深藏着凌厉。
第10章 渴望
轻且凉的声音,让林莲萍心上一紧,封尘的思绪翻涌成海。
二十年前,边疆动乱,信国公世子沈藏锋领兵远征,负伤意外坠崖,被游方义诊的老爷救了回来,而后与小姐相识。
一个是英雄将领,一个是少女烂漫,朝夕相处下,暗生情绪,互订终生。
沈藏锋回到军中前,三叩首向老爷提亲,老爷也是错信了他,答应小姐与他同去,结果呢,什么还是山盟,情深且寿都是假。
沈藏锋战胜归朝,一切都变了。
小姐在城外满心期盼的,等着他来接自己,等来的却是一场背叛,是他要迎娶公主的消息!
小姐不肯信,想亲自去问沈藏锋,被拒之门外。
小姐伤心欲绝,她苦苦哀求小姐放下,她们本来都已经要离开了,可沈藏锋!
林莲萍呼吸一阵涩痛,沈藏锋为了驸马的位置,竟然派人来前来处置小姐!
那些人说小姐不知廉耻,生性□□,险些,小姐就要遭人折辱。
林莲萍现在回想这一切,还是忍不住发抖。
更可笑的是,是沈藏锋的父亲,信国公派人救下了她们,让他们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哀莫大于心死,小姐心受重创,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小姐有了身孕,为了腹中孩子,她撑着意志让自己坚持下来。
林莲萍心中痛恨不已,沈家当初那么对小姐,让母子俩受尽苦楚,小姐精通医术却落得一身病痛,不能自医,在生下孩子后,身体状况逐年变坏。
那时候,小小的期安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一日她与小姐说话被听见,那是她第一次从那么小的孩子里眼中看到透骨的恨意。
小姐不愿孩子同她一样活在仇恨里,只要他安安稳稳过生活,放下仇恨,再也不要与沈家有瓜葛就够了。
后来小姐撑不住病逝,年幼的期安在坟前跪了整整三日,离开前磕头承诺说会放下仇恨,绝不像沈家人那般,会做个磊落君子。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出众,文采学识更是拔萃,在乡试中一举拔得头筹。
只是,连她都不能忘记心里的恨,这孩子又真的放下了吗?
林鹤时朝忧心忡忡的林莲萍安抚而笑:“阿婆放心,无关的人我不会放在心上,我考功名,即是为了让母亲安心,也是为了心中夙愿,他日若能为官,必尽我所能,为百姓谋一份公正。”
林莲萍心里动容感慨,红着眼连连点头,小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沈家那边,她想了想又问:“可若是他们寻你……”
林鹤时垂眸缄默,看似熄灭的阴翳埋在眸底跳动,母亲虚弱哀求的声音隐约响在耳边。
“安儿,不要为了恨,而让自己陷入深渊。”
“母亲要你忘记那些烂人,他们不配你蹉跎自己的人生。”
“答应我。”
母亲所言字字重于心,可母亲若是真的放下了,为何直到死,都在恨在怨,她何尝不是蹉跎了一生,是沈家害她。
滋生的仇恨如同鬼魅缠他的心脏,收缩窒息。
林鹤时缓慢吐纳,对林莲萍道:“阿婆,我姓林,沈家人与我没有任何瓜葛。”
“我答应过母亲。”
最后这句,林鹤时说的很轻,温顺,端正,一身清白。
林莲萍点头,她也是糊涂,竟想着让期安认祖归宗,他们姓沈的也配!
“夜深了,阿婆也早些休息。”
送林莲萍离开,林鹤时转身屋内,摆在桌上的纸被轻吹起一角,他走过去,定定看着上面写满的字。
一个个,都是沈家人的名字,而最上头,是一个骇然凌厉的“诛”字。
他挽袖伸手捡起桌上的纸,而后慢慢将其放到烛上。
跳窜的火舌顷刻卷起,烧的猛烈,耀起的光闪烁落在林鹤时脸上,分割明暗,被暖光所耀的眸里坦然平静,而隐在暗处的神色,难窥深幽。
似入暮,也似破晓前那一刻的晨昏拉扯,难分胜负。
次日。
花漓因为惦记林瑶,早早就起来,准备了好些哄孩子的玩意,打算去看她。
花莫在旁看着她忙碌走动的身影,一脸怀疑地问:“你怕不是借着看小瑶的由头,又去祸害林鹤时。”
问完自己又觉得不可能,换做旁人兴许会借此为机,可花漓却不会有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
她素来将万事分得明确,一码归一码,有时她也搞不懂花漓的性子,不知该说是没心没肺,还是太过清醒。
“当然不是。”果然花漓一本正经向她解释:“看望小瑶是我担心她,与林鹤时是两回事。”
若非要说有什么关系,无非是之前碍于自己的坏毛病,去之前还需要斟酌,如今就坦然多了。
“好了,我可走了。”花漓提上装满东西的竹篮,朝花莫说了声,拉门走出屋子,往林家的方向去。
她沿着村里的小溪往西,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周围已经没什么别的人家,才在道边看到一堵篱笆院墙。
透过篱笆往里瞧,就看到林瑶在院里跑来跑去的给小鸡仔喂米吃,花漓出声想唤,想起她听不见,又绕到前面去招手。
林瑶察觉到有人,一脸疑惑的抬起头,见是花漓一双眼睛亮出喜色,旋即又生出满腹的忐忑。
花漓姐姐怎么来了,昨日哥哥虽然没说什么,可她还是心虚的不行。
“小瑶。”花漓朝她甜甜一笑。
林瑶朝林鹤时的屋子看过去,见没有动静,忙放下手里的米,小跑过去给她开门。
“姐姐怎么过来了?”林瑶心里紧张,连比划的动作都不那么流利。
一双眼睛却忽闪忽闪,按耐不住的升着熠熠。
纯然可爱的模样,让花漓心上软乎乎,“自是来看你。”
因为身体的缺陷,小伙伴们总是不愿意与林瑶一起玩耍,更不会主动来找她,看到花漓这么说,只觉无比高兴,拉起花漓的手就要让她进屋。
等转过身,她才想起不能让哥哥发现,悄悄瞄了眼紧闭门窗的屋子,改为轻手轻脚。
然而她不知道,早在花漓唤她时,声音就传到了屋内林鹤时的耳中。
他无所动静,继续捣药写方,执笔的手却在不知不觉中越握越紧,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