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寒冬过去,盘点人数时,十室九空。
地里的粮食冻死十之八九,活着的人,要么逃荒,要么饿死。
谢渡眉宇间的愁绪却分毫不减。
他在软榻上坐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沈樱坐在他边上。
谢渡捏着她的手,慢慢道:“豫州处于中原地带,尚且如此寒冷,如幽州、凉州等地,只会更甚,各处的百姓,还不知情况如何。”
沈樱更敏锐:“还有更北边的羌国。”
谢渡骤然一愣,猛然看向她。
沈樱声音平静而犀利:“十多年前,便是因为雪灾,羌国举兵南下。”
羌国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一旦碰上灾害,便是灭族之祸。每至此时,他们便会孤注一掷,挥兵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年,沈既宣就是因此才被征召入伍。
谢渡沉思,手指不由自主敲击着桌面。
半晌,才道:“我去给父亲写信。”
沈樱拉住他的衣袖:“朝廷那么多人,肯定有人会想到。”
比如说,沈既宣就肯定不会忘。
参与过当年那场战争的官兵们,也都不会忘。
谢渡却道:“朝廷尸位素餐者众多,有人能想到,却未必会说。”
沈樱摇了摇头:“你放心吧,我爹肯定会提的。”
这些年来,关于羌国边防之事,沈既宣比任何人都积极。
他的军功,也随之积累的深不可测。
若非家世所累,如今早做了大将军。
沈樱淡淡道:“他如今位居三品,早就盼着一个机遇,再立一场大功,好叫官职再往上升一升,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谢渡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那我便更要去给父亲写信了。”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道:“若是你爹这次当真提及此事,提前防备羌国,便是大功一件,父亲作为百官之首,便该令吏部主动上表为他升官。唯有如此,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给羌国以威慑,叫他们不敢轻易南下。”
他目光悠远:“这仗,最好还是不打。”
若是朝廷毫无表示,毫无重视之心,羌国毫无顾忌,受罪的终究还是边境的百姓。
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家园不遭屠戮,却难免背井离乡,马革裹尸的苦难。
而若是谢继宗和吏部不提,宋妄未必能想到这一点。
只能提前给他说,否则就晚了。
沈樱松开了他的衣袖。
谢渡回头,拉着她一起钻进了侧间的书房。
谢渡写了两封信。
一封去往京城,交给谢继宗。
另一封送去洛阳城,盖了谢继宗的私印,令人送往吏部尚书府。
谢继宗身在京城,鞭长莫及,有些事情,还需其他人配合。
当日,吏部尚书请命入万寿宫,面见宋妄。
羌国的事情,到底不算急切。
目前最急迫的,还是雪灾之事。
为赈灾救济之事,洛阳城万寿宫朝会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昨日,凉州刺史、幽州刺史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上御案。
都说遭了极大的灾害,请求朝廷赈灾。
地方有灾,朝廷赈灾救济,理所应当。
然,以户部李尚书为首的官员们坚称国库空虚,已无钱粮,无能为力,要求赈灾的官员另想法子解决。
赈灾之事,尚未确定人选,便成了烫手山芋。
这样一个没有油水,又有生命危险的差事,没有人愿意接。
宋妄坐于高台之上,冷冰冰叫人自荐,诸位官员却个个埋头不语,不敢与他对视,将“逃避”二字诠释彻底。
宋妄环顾四周,气的心口疼。
这就是他的臣子们,竟无一个能为君分忧者。
宋妄深吸一口气,许下重赏:“前往北方赈灾的官员,凡有功者,无爵者恩赐县伯,有爵者恩袭一代。”
这是极高的赏赐,有了爵位,便踏入了勋贵的行列,日后再没落,也不会落入庶族寒门。
大齐立国多年,除却宗室外戚,新赐的爵位寥寥无几。
若能抓住这个机会,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极好的事情。
而代价,仅仅是自家出些钱财罢了。
各世家都是财主,拿出一时赈灾的钱,虽说会伤元气,但也不至于太严重。
饶是如此,底下仍是寂静无声。
毕竟,“有功”二字,实在难以界定。
宋妄单手捏紧了座椅的扶手,眼神冷厉。
昨日下午,吏部尚书入宫,特意禀告他,这次灾害兹事体大,请他不要吝惜官职爵位,有功者当给予重赏。
他本来还不觉得如何。
没想到今日竟真如吏部尚书所言,无一人请命。
但,他已然承诺如此,给予如此奖赏,竟也无用吗?
宋妄的眼神环顾四周,心凉了半截。
寂静无声中,终于有一人缓缓出列。
沈既宣走到朝堂正中央,跪地叩首:“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宋妄一愣:“沈卿?”
他略有犹豫。
沈既宣是阿樱的父亲,若在凉州出了意外,阿樱她……
他顿了顿,道:“沈卿,你是武将,并无赈灾的经验,你有把握吗?”
他的话,倒也正常。
赈灾一般都派文官前去,武将辅助,很少有将军亲自处理事务的。
沈既宣道:“陛下,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如今幽、凉之灾,我等臣子,均当舍生忘,为陛下分忧解难。臣虽武人,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再则,臣自出仕,便在凉州内外,熟悉其情形,臣有信心,能稳固民情,安抚民心。”
“而且……”沈既宣叩首,“请陛下容臣杞人忧天之言。”
宋妄道:“爱卿但讲无妨。”
沈既宣道:“今岁大寒,羌国受灾只会比我大齐更甚,极有可能挥师南下。臣与羌国对阵多年,有信心挡住羌国铁骑。”
“因而,臣斗胆,自请前往凉州赈灾,若有负圣恩,任凭陛下处置。”
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叫人感动。
宋妄抚掌:“好。”
“爱卿忠君之心,朕已了解了,朕准你去凉州。此外,朕给你承诺,若你真能做到所言,朕赐你侯爵,酬你赈灾抚民、安邦定国之功。”
沈既宣感动非常:“臣拜谢陛下隆恩。”
宋妄抬手:“爱卿暂退。”
他又看向其他人:“可有人自请去幽州?难道这满朝文武,独有沈爱卿一个忠君之人吗?”
左仆射谢继宗留守京都。
此刻,朝堂上官位最高的,便是中书令、门下侍中。
宋妄的眼神,落在二人脸上。
他话说的重,没人敢不当回事。
中书令无法,只得道:“陛下,臣愿前往幽州。”
此言一出,身后立时有四五人出列,纷纷请命前往幽州。
宋妄眼神一凛,当即怒火中烧:“好,好的很。”
没想到,这位中书令的号召力,竟比他这个君王还高。
这朝廷,还是他宋家的朝廷吗?
中书令一惊,当即叩首:“陛下息怒。”
宋妄怒极反笑:“中书令大人言重了,朕何怒之有?”
中书令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宋妄没搭理他,目光落在户部侍郎崔赫身上:“崔侍郎。”
崔赫出列:“臣在。”
宋妄道:“你乃户部侍郎,赈灾救济,离不了户部,朕命你前去幽州,你可愿意?”
话已至此,崔赫只得道:“臣遵旨,定尽心竭力,不负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