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袖而去。
庾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不疾不徐为自己倒一盏茶,轻轻笑了笑。
瞧,崔嘉禾每日和他亲亲热热,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忍不住拿庾家当他们崔氏养的狗。
既然一定要当狗,为何不选个更高大的门户,博求更大的富贵呢?
他本就没打算让崔嘉禾相信他,不过是维持面上的情分。
如若崔嘉禾要撕破脸,他也不畏。
总归,人要做出最合时宜的抉择。
庾巍饮下盏中清茶,起身离去。
此刻,谢府。
宾客尽散,沈樱和林汝靖并行,往客房走去,谢渡跟在二人身后,悄无声息听舅甥二人说话。
沈樱仍是那幅乖巧清甜的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舅舅,好长时间没见了,舅母和弟弟妹妹好不好,表哥表嫂们好不好?”
林汝靖笑道:“除了天天念着你,没什么不好的,偷偷告诉你一句,舅母给你准备了礼物,等她到了,你见着后,可别说我通风报信。”
沈樱好奇:“什么礼物?”
林汝靖:“这可不能告诉你,届时你自然知晓。”
沈樱皱了皱鼻子:“那你跟我说什么?又不肯告诉我,平白无故让我心急。”
林汝靖但笑不语。
沈樱也不是真的生气,又小小抱怨了几句,便说起来别的事情。
谢渡看着稀奇。他知道,沈樱与林家人感情好,远超沈既宣那一家子,但这样故作姿态的撒娇,还真是不常见。
到了晚间,他便握着沈樱的腰,在她耳边哑声道:“撒个娇来听听。”
沈樱满目茫然。
谢渡笑:“就白天,跟你舅舅说话那个声音。”
沈樱一下子反应过来,一惯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羞耻,用力推他:“闭嘴!”
谢渡轻而易举按住她的手腕:“说不说。”
沈樱挣脱不得,没有办法,偏过头,又转回来,对他说:“你离我近点。”
谢渡靠近她,二人交颈而卧,她靠在谢渡耳边,嗓音轻轻甜甜的,喊他:“渡哥哥~”
谢渡愣住,手下松了力气。
沈樱趁机从他的控制下逃了出来,扯过一旁的被子裹住自己,背对着他当缩头乌龟。
谢渡被她这幅徒劳挣扎的模样弄的哑然失笑,握住她的肩,靠过去,炙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
两日后,林汝靖与庾巍在刺史官邸门前相遇。
庾巍主动笑着迎上去:“林大人,您从汝南而来,竟也这样早?”
林汝靖道:“向刺史大人禀事,不敢耽搁。”
庾巍道:“那你我二人一同过去吧。”
通禀过后,侍从引着二人前往书房,谢渡已等在其间。
两人进屋后,拱手行礼。
谢渡笑道:“舅舅,庾郡守,不必多礼。”
庾巍一愣。
虽然早有猜测,这林汝靖是沈樱的舅父,却也没想到,谢渡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将二人的关系大白天下。
他心里一时间转过很多念头,不知谢渡是何意。
谢渡也没解释,指了指左右两把椅子:“二位坐吧。”又转过头,对侍从道,“去问问夫人可起来了,若起了,请她过来。”
庾巍越发迷茫。
他们二人今日前来,乃是为赋税改革之事,叫沈樱前来为何?
谢渡转过头,极温和地与二人寒暄。
约摸一刻钟后,沈樱姗姗前来,在谢渡身侧坐下。
谢渡提起桌案的茶壶,给她冲了盏茶,放到手边,才道:“今日请二位郡守,是为商议赋税改革一事,本官对赋税一道并不了解,阿樱与林大人却都极为熟稔,就先让阿樱详细跟二位谈一下豫州如今的赋税情况。”
庾巍默了片刻,道:“刘巡刘大人主管豫州赋税,可要请他前来?”
谢渡笑了笑:“刘大人正忙。”
庾巍便不再多言,他很清楚,豫州内外最不愿意改革的,便是刘巡,这无疑会极大影响他本人、他这个官职的利益。
因而,谢渡绕过他,来做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他会让沈樱掺和进来。
毕竟是女流之辈,只怕日后说出去,不怎么好听……
但林汝靖未曾说一句话,只安然坐着,庾巍便也沉默了。
沈樱方道:“如今天下诸州采用的赋税之法大同小异,豫州也不例外,目前所采用的是租庸调制,按照每户的人丁征收税款,这一手段在本朝开国初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如今却有些不够用了。”
“因当前来看,奴隶不算人丁,一些富贵人家,人丁七八,占地几百上千亩,有的贫苦人家,同样人丁七八,却仅有几亩地,勉强糊口度日,而这两户,征税的额度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就导致,有些税款收不到官府手里,有些人家财万贯不用缴税。”
这一点,在座的都很清楚。
例如谢家,当朝第一世家,族中子弟约摸百人,却拥有良田数万亩,奴仆佃户数千,而谢家只需要交着百人的赋税,对他们而言,轻若鸿毛。
庾巍听懂了,问:“所以大人和夫人准备怎么改?以田亩收税吗?”
第73章 收服定不辱命
沈樱淡淡瞥了谢渡一眼。
谢渡略一颔首。
沈樱道:“目前的打算是,以人丁和土地一同征税。其一,凡名下有土地者,每岁按律征税;其二,凡人丁,不论主、客、丁、中、贱、商,在本地户籍或经营者,一律征人丁税。其三,凡商户至一定规模者,按律令征税;其四,鳏寡孤独等人口可免税,但需上报府衙审核。”
她一二三四条说的清楚简单,但手笔却不小。
谢渡附和:“正是如此。”
庾巍沉默了片刻,踌躇道:“大人设想极好,想必能收上比往年更多的赋税,但只怕诸多乡间豪绅反响太大。而且,若贱籍同样征税,他们恐怕没有足够的钱财。再者说,商户走街串巷,不易排查,若要征税,恐怕不易。”
他说的委婉,实则是说几人的设想过于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容易激化矛盾。
谢渡不以为意:“这都不是问题,若世宦豪绅有意见,只管来找本官,本官有法子对付他们。贱籍的户籍都归于主人家,自然有主人家来缴税。至于商户,本官说了,到达一定规模者才需要征税,走街串巷的小贩有什么规模。”
庾巍嘴唇动了动。
谢渡大约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干脆利落打消他的疑虑:“本官已经派人请了孟元磬。”
孟元磬,陈郡郡守。
谢渡的意思,是要陈郡也一同参与进来?
可陈郡最大的地主豪绅,便是谢家。
他是要先拿自家开刀?
迎着庾巍震惊的眼神,谢渡淡淡道:“天下土地至多者,以我陈郡谢氏为先,我会说服孟元磬,和你们一同改革赋税,由我谢氏率先纳税,如此一来,庾大人还有什么顾虑?”
庾巍没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竟以自家的利益为饵,做成这件大事。
当即心悦诚服:“若有谢氏牵头,这些小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为大人完成此事。”
不料,谢渡神色肃然,定定道:“庾大人错了,此事不是为我,更不是为了陛下为了太后,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庾巍愣住。
谢渡倏地叹了口气,问他:“你可还记得,上个月圣旨上写,司天台测出来今岁大寒。”
庾巍颔首:“正因如此,圣上才欲至洛阳避寒。”
谢渡道:“豫州距京都不过八百里,气候相仿,若京都大寒,豫州定有大灾,恐怕今年冬天,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庾巍叹了口气,沉默了。
每有天灾,百姓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为官一方,没人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但却没什么好办法。
谢渡轻声吟了首诗:“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回观村闾间,十室□□贫。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白乐天这首诗描绘的景象,如在眼前。”
庾巍有些难过,叹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人力岂可胜天。”
谢渡:“有粮有钱,人力便可胜天。”
庾巍蓦然明白过来,“赋税改革。”
按照谢渡方才的设想,今秋征税主要是面向各大世族,以他们兼并的土地、人口数量,今年能征上往年数倍的税额。
除却上交国库外,豫州库也能留下许多钱粮,足以让豫州安稳度过今冬最冷的时节,其他时候再熬一熬,大多数百姓至少能留下一条命,不至于在寒冬里冻饿而死。
谢渡颔首:“改革赋税,是应对天灾唯一的法子。只有从这些世族地主们手中把钱粮收到官府手中,官府才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救灾赈民。所以庾大人,今年这个赋税改革,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一定要做成。”
他语气冷冽:“就算是明堂下诏,也绝不可停。”
庾巍心情很震撼。
他本以为,谢渡冒着得罪天下士绅的风险,一心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为政绩,是为官声。
总归有所求,有所图。
却没想到,真正让他如此迫切的原因,是惦记着天下黎庶万民。
恍惚之间,谢渡从桌案后起身,缓步走到庾巍身前,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刚才有些话,传出去乃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庾大人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庾巍下意识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