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脚步,勾住云娆的肩膀,令她几乎贴在他怀里。
“那时候我厌恶嫡母居心叵测,确实不愿将就。可是如今,”他的视线不无眷恋地扫过云娆的唇瓣脸颊,最后落在她眉眼间。
身为武将的冷毅性情让他觉得有些话难以启齿,但想起那晚云娆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回侧间的情形,裴砚终究不敢含糊过去。
“如今,我好像有些喜欢你了。”
猝不及防的告白,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耳畔。
云娆看惯了这男人从前刚毅疏离的做派,听着“喜欢”二字从他齿间吐出,有些陌生别扭,却又温暖可亲。
笑意逐渐浮起,从她眉眼溢出。
“这是变了的。”她觑着裴砚,为这份喜欢腾起欣喜,却也还记着另外半句,“那没变的呢?”
“我是个长在沙场的武将,保不准哪天就会马革裹尸。更何况……”裴砚神色稍肃,从前不肯向她吐露的考量,在此刻也不再隐瞒,“凭我跟宁王的交情,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都不会让我久留在京城。最迟明年,恐怕就会命我重回边军,回到边塞风沙里讨生活。”
驻守边塞卫国安民,他其实心甘情愿。
从前,他因为厌憎侯府,连带着对京城都有些厌恶,也更愿意去广袤开阔的边塞驰骋纵横。
可如今心里像是被系了根细细的红线,哪怕他再怎么不喜侯府,想到这座灯烛暖黄的枕峦春馆,想到里头含笑等他的那个人,心底也还是会升起贪恋。甚至会让他在公务闲暇时不自觉地回到侯府,安坐在这方宁静小院。
心底似有东西在拉扯,让素来冷硬的心微微作痛。
裴砚的脸上却还是惯常的沉稳,在看到云娆眼睫微垂时,缓声道:“而你,想必不愿意将后半生埋没在风沙里。”
失落瞬息而逝,他很快扯出点笑意。
“你这样漂亮温柔的姑娘,就适合坐在书窗下,有花木为伴,慢慢品尝京城的春光秋色。”
行事粗粝的武将,其实很少说这样细腻的言辞。
不知怎的,云娆竟觉鼻头微酸。
她轻轻往前靠了靠,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感受这份令她贪恋的坚实与温暖。
心底其实有好些话想说,是那些细微举止予她的温柔与感动,是肌肤碰触咫尺相隔时的慌乱与眷恋,是清晨醒来时微妙而贪恋的隐晦心思。
但她既无法将后半生埋没于风沙,细说又有何益?
不过让他徒增烦恼而已。
云娆悄然攥紧衣袖,片刻后深吸了口气,从他怀中离开。
“将军龙章凤姿,会让我心生贪恋,自然也能引得其他女子倾心爱慕。”她自哂般笑了笑,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便踩着脚下的枯叶,缓声道:“前阵子贺掌柜将富春堂托付给我,这事已经跟将军说过了。”
心底无端有些惭愧,她知道这心思有些自私,却还是说了出来,“我自幼习练雕版,接手富春堂这件事也是认真的。”
“侯府里对我跟商户往来的事说三道四,这些我并不在意,有将军撑腰,也无需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可是边塞之地未必能容我雕版刻印。”
“依眼下的情形,这件事可以在京城做,可以在江淮川蜀这样的地方去做,却很难在边塞的军营里做出什么。”
“我不想放弃。”
她有些惭愧于自己的贪心与自私,但想到幼时父亲的悉心教导,想到那些令她欢喜沉浸的雕刻时光,到底是割舍不下刻刀,就只能道:“我不怕边塞的苦寒。可是,我真的舍不下雕版,也很想把富春堂做好。”
剩下的话,已经无需赘言。
裴砚觑着她藏在温柔姿貌里的执拗,想起她的闺房西竹馆里那满架的雕版,想起她安静坐在槭树掩映的书窗下心无旁骛的模样,乃至纤秀指尖磨出的薄茧,和那些细麻绳缠着的用旧的刻刀……
“富春堂确实不错,他日母亲的书校点好了,或许你能帮她刻印。”
半晌,裴砚这样回应,竭力让语气轻松。
云娆抬眸,眸底的黯然代之以被鼓励的欢欣,“我必定倾尽全力,将那本书刻到最好!”
夫妻俩相视一笑,宽敞袍袖下攥紧的手掌里,藏起种种不舍。
末了,裴砚道:“岭南的民乱不及青州凶猛,宁王想必很快能稳定局面,最晚年底就能回来。以他如今的威望,皇上未必会放他再回军中,也未必会让我们这几个旧将他一道留在京城。等过了年,或许就会遣我北上。”
“正月二十吧。”
裴砚终于下决心择定了日子,“到时我们去和离,我将你风风光光地送回娘家。”
此后各奔前程,京城里有宁王在,必定能够替他护得云娆安稳无恙。
想象送她离开的场景,裴砚心里似有锋锐的刀割过。
可情势如此,没有更好的法子。
除非……
裴砚闭上眼睛,不敢去期待那近乎不可能的微渺转机,只将种种情绪藏尽,道:“再到那边走走。池边的茶梅开了,你喜欢的。”
……
将各自的打算摊开来说明白后,事情就明朗了许多。
喜欢彼此是真,但前方殊途也是真。
裴砚既已明白云娆的心志,便知近些年里她是绝不可能随他去边塞之地的。而他既无法久留京城,有些事上自然得收敛一些。
同榻的心思暂且压下,但晨昏相处时,却仍有许多缱绻之处。
云娆依旧喜欢看他清晨练剑的飒然风姿,裴砚也贪恋她帮着宽衣穿戴的温柔亲近,连同每一餐的饭菜,都似是依着他的口味准备的。
如是日升月落,转眼竟已是腊月。
宁王还没从岭南回来,裴砚却又忽然被承平帝派去了青州,说是那边有乱民起复的苗头,让他搁下在禁军的差事,早些去平定安抚。
这一去就又是归期未定。
云娆虽有些舍不得,却还是得帮着收拾行装送他出京,只盼早日平息乱象、安然归来。
年关将近,因着北夏的外患暂且除去、青州的乱象不足为患,宁王又从岭南发来捷报,自承平帝到京城百姓,都觉得能安稳过年,街市上早早便有了年节的喜气,灯笼新衣、香茶醇酒,一日比一日喜庆。
到腊月初八这日,更是热闹。
民间和各处佛寺里都熬起了腊八粥,宫里既有腊祭之典,又在后妃们常去礼佛的万佛殿做起了法事,于西华门外舍粥安民,忙得热火朝天。
云娆也不例外。
她打小便常跟着母亲去佛寺进香,后来学习雕版之术,在手艺熟稔之后最常做的就是依经文恭敬刻印佛像或说法图,再赠予寺中印出来,算起来也是几座寺庙的常客了。
腊八这日又是佛成道节,云娆焉有空过的?
早在老侯爷寿宴之前,她就已抽空抄起了佛经,这日以锦盒封装,会同母亲和长嫂苏氏一道往最常去的百福庵进香。
百福庵里人头攒动,几乎摩肩接踵。
徐氏早些年未病倒时就常来庵中听经吃斋,自然也添了不少的香火钱,后来云娆雕出精美的版画来供奉,颇得住持赞赏,与庵中已十分相熟。且她如今身上有裴砚请封的诰命,身份更是与从前不同。
进过香之后,知事便将母女几个请到后头的精舍歇息,打算晚上一道礼佛,小住一宿之后明日再回去。
——刚好避过傍晚汹涌回城的人潮。
云娆原就喜欢山野清净,徐氏和苏春柔也许久没进山游赏了,趁着后晌在百福庵后头的梅林看过粲然梅花,傍晚则跟着住持礼佛吃斋。
过后,各自歇在一间精舍。
徐氏自打病倒后已许久没亲自来百福庵了,难得今夜留宿,便带了苏春柔在身侧,去听住持讲经。
云娆却还有事在身——
年关将近,庵里想刻印些说法图给过年时来进香的善男信女结缘,碰巧云娆今儿来了,自然得效劳雕刻一份。
图是住持早就选好的,线条流畅,笔触精美。
云娆先前忙于富春堂的事情,已有许久没雕刻经变之类的图画,趁着新鲜劲儿,在灯下拓印出来细细雕刻。
夜色渐渐深了。
徐氏和苏春柔回来后各自去歇息,又叮嘱云娆别熬太晚,当心伤了眼睛。
云娆应着,打算刻完手头那朵莲花就去歇息,旁边绿溪睡意困顿地撑着眼皮,不时帮她挑亮灯烛。
门扇笃笃轻响,绿溪起身开了门,就见外头有位沙弥尼拿漆盘捧着汤盅,含笑道:“夜已深了,庵里做了些安神汤,少夫人喝上一碗,也好早些歇下。”说着话,就抬步往里走。
绿溪瞧她有些面生,脑海里一瞬迟疑,但瞧着那灰色的僧衣,却还是侧身让开,请她进屋,而后掩上屋门隔绝廊下寒风。
漆盘放在桌上,汤盅揭开时有扑鼻的香气。
云娆才要起身道谢,却见对方忽然抬手,隔着咫尺距离,衣袖微摆间毫无征兆地捂住她的口鼻。
有股呛人的味道霎时扑入鼻腔。
云娆想要喊人,却被紧紧捂着发不出声音,连同浑身力道都似乎在迅速流逝。那假扮沙弥尼的女匪拿右手将她死死摁在椅子上,左手袖中匕首泛着寒光,径直指向绿溪,“不许出声,否则要了她性命!”
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等绿溪反应过来时,冷森森的匕首已经抵在面门,而云娆委顿在椅中,像是昏死了过去。
惊呼卡在喉咙,她怕落单的云娆当真被人伤及性命,硬生生将“救命”两个字吞了回去。
那女匪旋即抬手将她打昏,迅速拖到榻边。
而后,她如常走出精舍掩上屋门,片刻之后,带了两个同样扮作沙弥尼的女人将云娆从窗户抬出去,悄然从后廊离开。
庵里都是清修之人,夜间不见人影。
她们动作极轻地往外走,几乎没发出半点动静。
而精舍上方树冠葳蕤的老槐树上,贺峻看着那几个蹑手蹑脚的身影,眉头紧皱。
——他是男儿之身,不好在人家庵里乱闯,只能这般藏身。方才那假扮为沙弥尼的女匪去送安神汤的时候,贺峻其实也没瞧出破绽,直到她招呼同伙进屋,才算明白端倪。
腊月风寒,薄云遮月,贺峻看清楚她们只是劫走了云娆,便转头看向蹲在旁边的同伴。
“怕是今夜就要动手。”
“那我去报信,你盯紧她们,护好少夫人,也别打草惊蛇!”
“好!”贺峻应着,无声无息地从树冠飘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那几个女人身后。一路跟着她们出了百福庵,沿着蜿蜒的山路奔向一座巍峨轩峻的别苑,看那规制匾额,分明是皇帝赐给永康公主的。
贺峻倒也没觉得意外,只悄然在拐角处留了个标记。
马车长驱直入,在一座屋子前停稳。
那几个女匪将云娆抬进屋里,留两人看着屋子,剩下一个脚步匆匆地去报信。
贺峻躲在暗处,鼻中冷嗤。
原以为对方会派身手多好的高手,却原来不过如此,无非是凭乔装成沙弥尼占了先机。真论身手和警觉,着实是差远了——亦可见她们今夜的精锐并不在此处,劫走云娆,大约是顺手为之。
贺峻心里有了数,趁对方不备翻窗入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