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温柔吧,沙场上磨砺出来的硬汉子,过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且性情冷毅行事沉稳,跟那些温柔体贴的读书人相去甚远。
但若要说他粗糙淡漠吧,却也不是。这座侯府的内宅太深,若不是他体贴庇护着,她不可能在枕峦春馆里安稳度日。
有些事上,他其实还挺细心的。
心里这样想着,云娆取了块香软的银丝糕来尝,仗着跟裴砚日渐熟稔,问起他此行出征的见闻。
青州、魏州等地与京城风俗稍异,山川风光也自不同。
裴砚南征北战地看过大好河山,云娆却是困在闺中的女儿家,自幼只在京畿盘桓,对各地的想象只是源于书籍罢了。
此刻她好奇探问,裴砚倒也愿意跟她聊聊,说说别处的风土人情。
云娆有点神往,搛了菜慢吞吞嚼着,听到有趣处时忍不住道:“真想去瞧瞧。上次三婶回来,说起川蜀的风光,从吃食到住处都跟京城有所不同。我若有将军这份本事,定要走出京城,到各处亲眼去瞧瞧的!”
啧,这小马屁拍得!
若不是近来没有大片的空暇,他都真的想带她去开开眼界了。
裴砚心绪甚好,被她这样一说,又想起另一位跟川蜀有关的人来——
“说起来,这回平乱,那位燕公子立功不小。”
他吃饱后餍足地靠在椅背,目光落在云娆眉眼间,状若随意地提起燕熙。
果然云娆眸色微亮,“当真?”
裴砚颔首,“嗯。”
云娆便追问道:“他的身手确实不错,但这是头回上战场,居然还能立不小的功劳?”满怀好奇地问完,见裴砚啜着茶,觑着她的深邃目光若有深意,猛地反应过来,忙又解释道:“他是家兄的好朋友我才问的,将军可别误会!”
——虽说两人已约定和离,但若让裴砚以为她惦记旁的男人,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裴砚原就是想逗逗她,瞧她忙着撇清跟燕熙的关系,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暗爽,便将燕熙在战场上的进益略说了说。
……
用完了饭,裴砚仍去宁王那里,一起入宫向承平帝禀报承平帝昨日没说完的事情。
云娆则忙着将昨日那些赏赐归入库房,在傍晚时赶往婆母住的惠荫堂。
已经走了无数遍的路,除了季节更替草木凋枯之外,其实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人的心绪常有不同。
绿溪见云娆今日脚步格外轻快,趁着周遭没人时便低笑着调侃道:“我算是瞧出来了,少夫人这心情是跟着将军走的。先前一封家书就把少夫人脸上的愁色都扫光了,如今他一回来,少夫人就差高兴得哼曲儿了!”
“有那么明显吗?”云娆摸了摸脸。
绿溪笑道:“当然有!”
她最初跟云娆进侯府的时候对这婚事心存抵触,后来见裴砚待云娆十分照顾,心里一旦接受了这位姑爷,许多想法就悄悄变了。
从前云娆与裴砚分床而睡,外头人虽不知情,贴身伺候的她和青霭却是很清楚的。
彼时夫妻生疏,她也没觉得怎样。
直到那次云娆喝醉后,裴砚将她一路抱回枕峦春馆,俩小丫鬟终于觉出了猫腻。
后来裴砚出征青州,云娆暗里记挂,为裴砚捎来的家书而欢喜时,绿溪她们暗里瞧着,只觉夫妻俩渐而熟悉,处出些感情来了。
既然自家姑娘也惦记上了裴砚,待裴砚征战归来,想必是要改一改分床睡的习惯,将拖了大半年的洞房补上。
谁知昨夜喝成那样,俩人竟还是分开睡的?
绿溪白日里忙着在库房里打转,这会儿好容易闲下来,琢磨半天后觉得该稍微劝劝。
这会儿日色西倾,她瞧着云娆轻快的步伐和面上笑意,知道这段路上平素没人,便贴着云娆小声劝道:“奴婢瞧着,将军待少夫人是很好的。既如此,今晚要不就撤了次间里那张床榻……”
见云娆似要拒绝,又忙道:“将军劳苦功高,恐怕未必拉得下脸,这种事上少夫人退半步也无妨的,不必太害羞。”
若不然,再这么不尴不尬地推下去,算是怎么个事儿呢?
绿溪心里发愁,眼巴巴看着云娆。
云娆失笑,忍不住弹她脑门,“脑袋瓜里想什么呢。这事我自有打算,别愁眉苦脸的了。”
这还能怎么打算?
既不是主动递台阶合卺共枕,难道要等裴砚哪天克制不住了,主动扑到她卧房里去?
绿溪想起裴砚喝醉酒后直勾勾盯着云娆的模样,想着自家姑娘的姿貌确乎出挑,猜出云娆的打算之后,放心之余不免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自家姑娘嫁人后,倒似比在闺中时更知情知趣了!
只消她开了窍,新婚燕尔的夫妻俩处出感情,有裴砚这么个强硬且有本事的夫君护着,往后就更不必担心在婆母跟前吃亏了!
绿溪这样暗暗琢磨着,跨进惠荫堂时胸膛都悄悄挺直了些。
惠荫堂里,范氏这会儿才换好衣裳,准备到太夫人跟前去问安。
见云娆走进来,竟也露了个笑脸。
婆媳几个凑齐全后便一道去如意堂。
昨日接风宴的喜气余韵犹在,孙氏虽眼红裴砚载誉归来的风光,为自家夫君的前路暗藏忧心,在人前却是半点不露的。
路上说说笑笑,将云娆和秦氏今日的打扮夸了一遍,又揶揄待嫁的裴锦瑶,哄得范氏满面含笑,倒隐隐有当初薛氏如鱼得水的做派。
谁知到了如意堂,气氛竟有点沉闷。
太夫人戴着暖帽坐在罗汉榻上,正跟一位来探望她的老亲戚说话,薛氏和明氏坐在下首陪着,却不见了裴雪琼母女。
云娆行礼问安后,见范氏和孙氏凑上去跟老亲戚叙话,便退了半步坐到明氏旁边,低声道:“雪琼呢,她怎么没来?”
明氏眉间少见的笼了愁色,低声道:“她呀,跟母亲闹别扭呢。”
……
裴雪琼这阵子过得有点煎熬。
还是为了她的婚事。
先前范氏忙着操持裴玉琳嫁进王府的事,加上她年岁不算多大,有意慢慢寻摸个称心如意的,催得就不太紧。
如今非但裴玉琳出了阁,连裴锦瑶的婚事也都有了眉目,早就过了纳采纳吉等仪程,只等来年嫁到老县主跟前当孙媳妇。
府里只剩她待嫁,崔氏难免格外上心。
在谢嘉言提亲被拒后,裴雪琼见母亲态度强硬,也尝试着试探了父亲裴元晦的态度。
可惜夫妻俩的想法如出一辙,都觉得谢家那位主母不好相与,谢嘉言又年岁有限身无功名,算不上良配。
这让裴雪琼摸着实沮丧了好几天。
谢嘉言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在京城的同龄人里虽不敢说最拔尖,却也算得上翘楚。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就算再有才学,也不可能在这年纪就考中进士博得功名,父母亲拿这点来挑刺儿,委实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沮丧归沮丧,她并没打算熄了这心思。
正琢磨着该如何扭转双亲的态度,谁知没过多久崔氏便给她压过来了一门婚事。
——是当今户部尚书徐克简的独子,名叫徐奕。
徐家虽没什么爵位,却是个书香世家,族中人才辈出,在朝堂上也有些建树。徐克简年未四十便已居于尚书之位,在朝廷里也算是难得的,而徐奕自幼得明老太爷教导,今春刚考中进士,也算是个青年才俊了。
徐奕考中之后,其实有不少人登门去提亲,徐克简夫妇却始终不曾提亲。
直到跟崔氏看对了眼,想着裴雪琼是侯府嫡女,容貌自不必说,品性才情也是身为亲戚的明家所赞誉的,才有了结亲之意。
崔氏觉得称心,当即喜滋滋找到女儿。
“徐家也是累世仕宦的门第,虽说没爵位,却比那些不得势的伯府强多了。徐公子有明老太爷和他父亲提携,封妻荫子是迟早的事。”
“那徐夫人就这么个宝贝儿子,定会全心全意为儿子打算,不像永宁伯府那位心胸狭隘,只会给人添堵。女儿家嫁人后免不了晨昏定省,婆婆明事理,日子才能过得好。”
“再说了,徐公子是家中独子,也不必担心妯娌生事,平素能省心不少。”
“等嫁过去怀了孩子,再过上几年,便可掌家理事。到时候,你在府里的腰杆子硬了,日子便可顺心。”
崔氏搂着裴雪琼,将这门婚事说得千好万好。
裴雪琼听后却是五雷轰顶。
她虽在侯府,性情却跟薛氏天差地别,既没指望嫁进煊赫门第出风头,也无意于争强好胜做什么当家少夫人。
所求者,不过是嫁个喜欢的人,像四哥四嫂那样安然度日。
那位徐奕她从前也曾见过一次,比她大了好几岁,长得只能说中规中矩,老气横秋的样子看着就跟她不是一路人,实在不合眼缘。
比起谢嘉言,更是天差地别。
裴雪琼当即就说了不肯依,打死都不愿嫁给徐奕。
崔氏念她小孩子心性,耐着性子选了京城里几处好地方安排宴席出游,让女儿远远瞧瞧徐家公子,跟徐夫人见个面,好教她回转心意。
裴雪琼却总不肯,后来索性连宴席都不去了,怕崔氏强行应下婚事赶鸭子上架,在催得最紧的时候甚至绝食相抗。
这般拖延着,崔氏渐而没了耐性。
昨日家宴上儿孙齐聚,崔氏瞧着裴锦瑶在嫡母跟前讨好卖乖、安心听命备嫁,再想想自家女儿这拗脾气,心里就不大爽快。今早母女俩提起婚事,不知怎的竟吵了起来。
崔氏被激得性起,知道她还在惦记谢嘉言,因裴雪琼锁了门不让她进去,便让明氏去劝,扬言明儿就去徐家敲定婚事,好让她彻底死心。
裴雪琼对徐奕早已满心抵触,听了这话,直接跑到崔氏面前,说若是母亲逼嫁,她便出城剃了头发做姑子去。
崔氏被气得倒仰,捂着胸口在榻上垂泪抱怨,晚间也没能过来给婆母问安。
太夫人见状哪有不着急的?
等娘儿们问安毕,她也没心思推牌闲扯,只将明氏单独叫到屋里叮嘱了几句,让她多宽慰婆母,也带着姐妹们去劝一劝裴雪琼。
明氏应了,离开如意堂便往裴雪琼的住处去。
云娆和贺染素与裴雪琼交好,心里既记挂,自然要跟过去瞧瞧。裴锦瑶怕落了单不好看,也跟着过去露个面儿,坐了片刻就走了。
待屋门掩上,便仍剩明氏、云娆、贺染三个陪伴。
裴雪琼坐在榻上,眼圈儿红红的。
她喜欢谢嘉言的事除了说给母亲崔氏之外,也只交好的明氏和云娆知道,后来又添了个贺染。除此之外,就连太夫人都不知情。
方才裴锦瑶在,众人不好乱说话,只不咸不淡的劝着。
这会儿没了外人,裴雪琼再也忍不住委屈,眼泪断线珠子似的掉下来,抓着明氏的手哭道:“母亲怎么这样心狠。那个徐奕再好,我跟他没缘分,嫁过去也不过捱日子罢了。若她还那样逼我,真不如剃了头发做姑子,还能清静些!”
“好好的,可别说这种气话。”明氏抚着她,也自叹了口气。